印象:激情的,驕躁的,混沌的(第2/4頁)

路上,他先給我講了一個關於S當年的故事。

S有一次出差到蘇北海邊城市,到其系統內的一個賓館開會,發現賓館沒有像以往那樣,在入口鋪上貴賓地毯,在門廳懸掛歡迎他視察指導的大紅橫幅,震怒,把賓館經理喊到房間訓斥。經理連忙解釋,說今天賓館裏還住進了一位領導,所以不太好擺布了,就臨時決定,幹脆場面上一律從簡。S更生氣了,說什麽人這麽牛,讓你們見了我都自動降格服務。經理說,是某副省長。

“哈哈,這位副省長就是我。我當天正好也在那個賓館,參加市裏的一個會議。”老副省長笑著告訴我,“本來,經理這樣一解釋,一般人就不會計較了,副省長都不要這個待遇,你廳長有什麽好計較的呢?可S不依不饒,暴罵了經理一通,說那就帶上副省長一起啊,不就是橫幅上加幾個名字嘛!晚飯後,我出門散步,回來一擡頭,發現門頭上多了一個橫幅,寫著熱烈歡迎某某副省長某某廳長蒞臨指導工作什麽的,吃了一驚,趕緊讓秘書找賓館負責人,把這個撤了。可第二天早上,橫幅依然掛在那裏,我很不高興,就讓秘書找來經理,親口對他講,掛橫幅突出個人,不合適。經理僵在那裏,就是不表態撤。我生氣了,他就一個勁兒首長長、首長短地道歉,說此舉是服務管理的規定,上級領導要求的,我們不能擅自改了。就這麽個事兒,我搞不定啊,他說上級領導,我想你的上級領導,不就是跟我一起掛在橫幅上的S嗎,我倒要瞧瞧,他這什麽破規定。於是把他喊了過來,問他。結果,他把經理又暴罵了一通,而且事後,人還沒有離開這個賓館,就下命令把經理撤職了。我後來得知,他是他那個系統的絕對皇上,這些繁文縟節的規矩、排場,都是投其所好,很多都是為他個人準備的。他喜歡那個譜兒。”

老副省長分析說,S這種人,在犯事兒的領導幹部中,還不少,還有一定的代表性呢。這類幹部,一般都是,年輕時理想堅定,目標明確,工作起來,特別能吃苦耐勞,比較有激情。應該說,底子打得比較實,個人發展得也就比較快。一般中年開始上位,上位後敢闖敢幹,爭強好勝,但氣場強、氣量弱,脾氣大、境界小,手段多、原則少;是非觀模糊,好以成敗論英雄,生活觀低俗,以外在物質填補內在空虛。一旦位高權重,他們這種人特別容易失去自我,往往不在內心堅守純潔,而是被外在利益綁架著走,有些無知,有些狂躁,做事上任性所為,做人上隨性發揮,一朝事發,外在的東西一失去,內在立馬潰不成軍。多年的物質慣性和精神錯位,使他們短時間內無法調校到平衡狀態,所以,很多人身心俱廢,馬上垮掉。有的人完全頹廢,一心想輕生;有的人煎熬一段時間就生病了,甚至很快去世;也有一些人慢慢醒悟過來,從靈魂的煉獄中,爬到平地,恢復到正常人的狀態。

最後,老副省長非常犀利地說:

“他們的人生階段,基本上可以概括為——激情的、驕躁的、頹敗的。總之,是先亢奮而後麻木的,多放縱而少克制的,重功利而輕內修的,有所為而未能有所不為的。”

他特別提醒道:“這裏面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線,就是,他們的內心大都是混沌的。你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隨著訪談和寫作的推進,我越來越明晰地感到,老副省長的這一語,竟中百的。我得以面對面訪談的官員,有幾個屬於嚴重違紀而受到黨紀政紀處分,更多的屬於違法犯罪,被移交司法並被判刑入獄,還有的正在“雙規”過程中。在跟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雖然都不斷明確地表達了自己認錯、認罪的思想,表現出懊悔和自責的態度,除了個別人,如《曲終人散》的主人公,自認為看透人心,灰心喪氣之外,其他人無不存有強烈的改造自身世界觀、將功贖罪、重新做人的欲望。但他們表現出一種共同的特點,就是老副省長所說的,混沌。許多人並未真正意識到他們內心的問題結症,他們根本看不清自我,問不到內心的真實。

《危情記》的主人公副市長,一人同時擁有三個“家庭”,並跟多名社會女性發生關系,但他自始至終認為自己的這種與女人的關系,是個人魅力引發的風流,至少與為其生養了子女的三個女人的關系,是相對幹凈的,因為,他涉案金額的確很少,並沒有像許多貪官那樣,以大肆貪汙受賄的錢來包養她們。他在言談中,多次向我流露這個意思,認為自己像電視劇《牽手》中的“吳若甫”,在事業奮鬥過程中,與心心相印的女子邂逅,產生了緣分和戀情,雖然不道德非倫常,但畢竟存有幾分“人間真情”,有恩在,有情在,有義在。是羞恥而不是可恥,是無聊而不是無賴。其間,我多次忍不住不禮貌地打斷他的陳述,問他,難道那麽一點看起來“可以理解”的私情,能大於整個社會的道德約束和一個黨員領導幹部應受到的紀律約束力?他反駁說,如果他是一個沒有官位的成功男人,這個問題就簡單得多,只不過黨對幹部的要求要比對平頭百姓的要求嚴厲得多,這才使得他的情感問題彰顯嚴重。我問他,我們可以拋開道德話題說說法律嗎,難道我國的婚姻法只是用來約束幹部,平頭百姓犯下重婚罪就能逃脫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