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曾記否

說著說著,她淚如雨下。

在半年的時間裏,她已經兩次住院,咳嗽,發燒,無法不臥床治療。

那天,為了在病房裏單獨接待我們,能夠方便敞開談話,她特意支開丈夫,讓他“放假一天”。

她顯得瘦弱,甚至有些病態的嬌小。

在我過來的路上,陪同我的市紀委黨風政風監督室的負責同志特意打印了一疊她的資料給我,還為我傳了一段她的活動視頻。其時,她是市委常委兼直屬縣縣委書記在任,正參加縣文化墻落成典禮活動。視頻顯示的她,面色紅潤,體態微胖,神情自信。她有一張寬寬扁扁的嘴,小方臉,生得大氣的美。雖然50來歲了,並沒有任何老態。講話的時候,聲音也特別好聽,裏面還夾帶有一點點奶聲奶氣,親切而自然。

聽說,她在大市裏有美女領導之稱,而且位居“全市十大美女領導幹部”第三。

“如果完全排相貌,她應該是第二。”

一路上,為了活躍一下氣氛,也為了從生活側面為我介紹被訪問人的情況,市紀委的同志笑著對我“八卦”道,“因為排第一的是我們大市的一位女副書記,人家位子高,長得也好,當然沒人敢搶首長的第一。至於第二名,那是一個真正的美女,市廣電總台的一位女領導,人家本來就是美女主播出身,一般幹部,相貌哪裏能達到那個專業水平啊,排第二的應該是真正的貌美第一。第三就是她嘛,算個實際第二吧。至於副書記女士,在這個前十榜也是沒有問題的。哈哈,這是幹部們茶余飯後的八卦”。

“她還有一個稱號,全市第一賢妻,這個稱號才是最牛的。”紀委的同志補充道,“這個稱號裏面有故事含量,她是成也賢妻,敗也賢妻,她的故事值得寫一寫。”

帶著這份印象,當我們來到市中醫醫院,看到眼前的她,簡直無法對應。

今年4月份,她因嚴重違紀被撤職。這才過了半年,她整個人就像換了胎骨,抽了神氣,枯了血肉。看來,她不算一個內心很強大的女人。嬉笑風雲變幻,從容人生滄桑,此境界在傳說中多,在文藝作品中多,在現實生活中,有,但不是那麽多吧。

“我這是,這是不適應一下子閑下來。”她在護工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沖我笑了一下,勉強,生澀裏略有害羞。“幹部中像我這樣的工作狂不少,在位時顧不得生病,是的,不是說笑話,就是顧不得,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身體意識,像機器一樣高速運轉。一旦退休,好容易心裏適應了,這機器突然關了,受不了。當然,慚愧,慚愧,我不是正常退休,我是被處分,沒臉跟人家正常退休的類比。但我的確沒有因為心裏落差什麽的,導致身體崩潰。我這是,實話實說。”

從這個副省級城市的直屬縣縣委書記,到沒有級別的普通科員;從日理萬機,到日日無公事,這兩種落差,到底哪一種更傷人?對她來說,導致她生病的到底是哪一種原因,是身份落差,還是工作量落差?抑或兩者兼備,那麽是前者的原因多一點,還是後者?

為了讓我們交流暢快一些,紀委的同志在關心地詢問了她的病情和家庭生活之後,就先退出。病房裏剩下我和她。我故意扯了一個看起來我與她經歷有些相似的話題——我們大學讀的都是師範院校,而且我們的母校,實力都排在全國師範大學的前幾位。

她的講述,因此從校園生活切入了。

1

我大三的時候,談了一場很傷人的戀愛。

我的男朋友是山東人,物理專業的。他身高有一米八二,我們那個時代,全校一米八二以上的,找不出幾個,不像現在的年輕人,營養好,人群中一眼望過去,大多是人高馬大的帥哥,審美都疲勞了。那個年代,高個兒實在太少,所以男朋友一米八二,那身板,很奪目。他身上的光環還很多。他是校學生會副主席;他在校籃球隊當隊長;他還兼任校演講興趣會的會長,參加大學生辯論賽,得過華東賽區的一等獎;中學時他還是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的選手。這樣一個男生,五星上將啊,高大英俊,學業出色,能說會道,不就是活生生的王子嗎。追慕他的女生不少。

我那時學的是政教專業,文科,在校學生會當宣教部長,可能是近水樓台,喜歡他,有機會表白,就跟他談起了戀愛。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平時能說會道,可跟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卻沉默寡言。只是一見面,只要沒人在,就要做那種事,沒完沒了地做。那時候大學裏明確禁止學生談戀愛的,談戀愛要被處分,發生性關系要開除。我們同在學生會,都是用“工作身份”掩蓋了“戀人身份”,好滑稽,像那個麥家寫的“潛伏”一樣。偷情是很刺激的,他可能有些上癮。每次下了晚自修,我們就到學生會以工作的名義約會,在學生會裏磨蹭。等其他人都回宿舍休息了,我們就關門熄燈,在學生會的那間小辦公室做那事。我每次都嚇得要死,我實話說,心臟病都快嚇出來了,沒感覺到這種事情的任何歡愉。有一次保安過來巡視,不知道是不是聽到動靜了,用手電從窗戶往裏照了又照,差點照著我們。所以後來我特別反感做這個事。可男朋友不依不饒,我抗不過他,每次都順從了。因為,我的確欣賞他,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