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曾記否(第4/6頁)

所以,我覺得我的結婚,感情條件是成熟的,我們是幸福的。

婚後大概有兩三年的時間,我都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但都沒有能懷上孩子。我覺得可能是打胎受傷了,懷不上。老袁覺得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沒有碰上受孕的機會。

這一年老袁的母親去世了,我的母親又生病住院了,我們簡直焦頭爛額。暑假裏,老袁背著大包小包來了,像搬家似的。他跟我說,他辭職了。我大吃一驚,說你瘋了,難道要從省城搬到這裏來當無業遊民,做一個連級別都沒有的女鄉幹的家庭婦男?他說,是的。但無業遊民談不上,自由職業也是職業。他的意思是,他會畫畫兒掙錢的,而且有同事為他在我們縣城介紹了縣文化館的一個朋友,手上有不少畫海報、做電影消息和展覽宣傳的美工零活兒,可以攬下來。這些收入貼進來,兩個人可以過日子了。最主要的是,他說我的母親需要照顧,不能分我的心我的精力,因為幹部工作來不得半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如此這般,怎麽說家裏都需要一個相對自由的人,就只能是他了。

那兩年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後脊梁都是冒冷汗的。

鄉裏多給我一間宿舍,算是讓我們看起來像有個“寬敞的家”了。因為手頭沒有余錢,不可能裝修這兩間平房,老袁就把其中一間用來生活的房子,打掃打掃,收拾收拾,墻刷白,地上鋪上那時候流行的塑料地板革,看上去幹幹凈凈的,溫溫馨馨的;另一間則清空,他用來做畫室。他自己買了一些木材,買了一套木工家夥,砰砰砰地敲打了幾天,做了一些簡易的畫架和畫台,買了一些畫畫的工具,然後就在那裏“工作”了。我那時候協助一個副鄉長抓農業結構調整,我們天天騎著自行車,四村八莊,田頭地裏,沒日沒夜地在下面跑。他為了掙零錢,也是待在他那小屋,沒日沒夜地畫海報、畫展板什麽的。除了夜裏睡覺的時間,我們有時候一連幾天,白天幾乎連照面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的電影電視裏,我們這一代行將老去的人,紛紛在抒寫青春,那些艱苦而光榮的歲月。用的詞,多是“激情燃燒”“浪漫歲月”之類。我覺得那個符合革命歲月,符合你們這些作家詩人的想象。艱苦青春終究是苦澀的,未必激情,未必浪漫,卻一定有一股力量,有一股志氣,有一股奔向遠大未來的勁頭,對吧,這個很寶貴啊。

人只要有理想,有預設的美好未來,什麽都能挺過去。我記得那時候在一本書上讀到俄國文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話,說一個人的生活若是沒有理想的鼓舞,那他就會變得空虛而又渺小。我把這句話寫在每一本新啟用的工作筆記本上。我們那時候,相信未來。

有一天夜裏,我被凍醒了,發現老袁不在身邊,一看時間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了。我連忙爬起來,端了一杯熱水到隔壁,老袁果然在那裏畫展板。燈光微弱,室內像一個巨大的冰窟,一切都凝固了一般,他全神貫注,站在畫板前,只有畫筆在動,只有畫板在發出噝噝寒鳴,噢,真的不可思議。前些年,有人議論說老袁遊手好閑,我心裏很氣憤。老袁的苦,老袁的勤奮,老袁的責任心、愛心,可以甩大多數男人幾畝地遠,我心裏清清楚楚。那兩年,不知道老袁在那個水泥地上站了多少個日夜。我們年輕,沒有經驗,不懂得那樣是多麽傷身體,寒氣從腳底上傳,把他凍成了老寒腿。到了中年,他就開始吃年輕時種下的苦果了,40歲的時候,就差點癱瘓。後來,雖說沒有癱瘓,但也是廢腿兩條,走路像拽著兩條木棍,生生地往前拖著。他在椅子上坐的時間稍微一長,人就不容易站起來。一到刮風下雨天,或者季節交接期,就躺在床上哼哼,根本起不來。

那兩年,我們雙方的母親先後去世,全是老袁在病房伺候和料理後事,一切都是為了我的所謂前途。你知道,這是中國啊,年輕人被組織看中,怎能沒有一份奉獻青春的熱情和感恩呢!這類年輕人是國家當作棟梁來培養的,家裏人怎能不全力支持呢!

當事業的第一個七年結束時,我已經30歲了。第八年我終於被調到縣婦聯當副主任,我稍微可以喘口氣了吧。可是我懷孕了,我女兒出生了。我們又一把屎一把尿地忙碌了兩年。女兒開始上托班,我被調任團縣委書記。37歲時,女兒剛上小學,我當上縣委常委,不到一年又調到市裏去幹了三年局長,40歲剛出頭的時候,我已經是有點資歷的“老正處”了。所以,44歲上我角逐省管幹部的副廳崗位時,有了很多優勢,年輕,資歷老,經歷豐富,有基層磨煉的老繭,這些資本,很少有同僚具備。我如願入選,成為市領導,並在第二年戴著市委常委的“帽子”,到另一個大縣擔任縣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