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365個故事365裏路(第4/4頁)

諸多的故事,難道不能以正視聽,難道不夠振聾發聵,讓聽者動容?我們為什麽不去傳播這些故事呢?此情此義,在日前的世風下,難道不是一場潤物好雨!從另外一個更為開闊、更為感性的角度,為自己所在的這份事業開宗明義,廣布正道。我想,這大概也是我的一些同行,紛紛把這些填埋在心裏的故事拿出來,隨時準備大白於天下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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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寫作的《追問》,所“追問”的並不是自己和同行的閱歷。“追問”是從自己和同行的立場出發,披荊斬棘地上路,進入另一個群體——一群被處分或法辦的高官的人生歷程和內心世界。能否做好一場成功追問,在午夜的星空裏,尋找到黑洞深處有價值的“暗物質”,取決於我到底能不能勇敢地進入到這些黑洞,卻保持著光明的睿智和溫和的傾聽姿態。

從中紀委和省紀委提供的633個案例中,我遴選出28個以上地廳級與省管領導幹部違紀違法典型,最後成功與他們接觸,與其中的13人面對面長時間交談,獲得了數十萬字關於他們人生道路、心靈歷程和靈魂語言的第一手資料。最後,又從中選擇了8位典型,進行深度記述。

在將近兩年的材料消化、當面訪談、實地采風和著手創作的過程中,毫不誇張地講,我的精神狀態幾度近乎崩潰。固然,浩瀚的材料研讀和大量的走訪活動,使我皓首窮經,但最折磨人的,並非繁多的工作量,而是身份的扭曲和心靈的灼燒——作為一部口述體的紀實文學,作者必須進入講述者的內心,遵從講述人的所謂邏輯,認同他講述過程中流露的一切好惡,反映他的原本的內在形態,並以此觸摸到他靈魂的真實。而這是一群怎樣五花八門的靈魂啊,一套套多麽荒誕的人生邏輯,一種種多麽無常的好惡,一番番多麽怪誕的精神形態,它們糾結在一起,混亂成一團,激憤著你的常情,顛覆著你的常識,塗改著你的常理。

多少次,我對自己說,我無法睿智了!

多少次,我對自己說,我無法溫和了!

當我太多地追問了他們的靈魂之後,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成了他們的“眾追之的”。

一天夜裏,當我又一次陷入這種寫作困頓的時候,我忍不住撥通了一個作家朋友陳先生的電話,向他請教如何走出這種糟糕的寫作狀態。我之所以選擇向陳先生求助,是因為若幹年前,我聽說他正在采寫一部關於“造反派”的紀實文學。許多當年的“造反派”進入老年,開始反思自己的年輕沖動,願意傾吐那段扭曲的青春愛恨情仇。陳先生在電話那頭,果斷地對我說:

“立即中止,放棄寫作。”

我吃驚地問他,為什麽。他說:

“我打算寫作造反派後,找到了幾十個采訪目標,都是當年的造反骨幹,極有故事,也願意說出來。但我交談了三個采訪對象之後,發現他們很平靜,我卻要崩潰了,我的心裏無法承受那麽多負面的東西。所以,我毅然放棄了這個寫作計劃。”

他還忠告說:

“你不能讓自己長時間浸泡在別人的汙河裏。尋根追源,排汙清淤,固然是好事,但做任何事都要先丈量自己的承受底線。”

放下電話,我停止了將近一個月,不再觸摸寫作的鍵盤。我的心,充滿了畏懼。然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讀到了20世紀享譽世界的文學大師喬治·奧威爾的一段話,闡述“我為什麽寫作”——

“寫一本書,就是一次可怕的、讓人殫精竭慮的拼爭,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漫長的疾痛折磨。若不是受到他既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的魔力的驅使,一個人是斷然承受不了這個過程的。”

我混沌的認識像被豁然拉開了一道口子,頓時明亮了。我過度沉浸在題材的灰暗本身,而導致了寫作的疲憊。我忘記了在這題材的內裏,是一定能夠尋求到驅使我堅持下去的某種魔力的!

和著鍵盤的嘀嗒,借著“三百六十五裏路”的旋律,我的內心飛揚出這樣的聲音:

“我要睜開睡意蒙眬的眼睛,

跨過三百六十五裏的星辰,

為了光明正大的夢想,

毅然踏上寂寞的征程。”

時空浩渺,星辰燦爛,我毅然逡巡於其中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