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荊 陰譴難逃驚惡婦 途窮日暮 重傷失計哭佳兒(第2/8頁)

畹秋只是一口悶氣閉住,倒在地下,吃雪風一吹,不久悠悠醒轉,仇人業已不知何往,恍如做了一場噩夢。回手一摸背上痛處,皮肉紋起了三四條,已經麻木。惟恐行跡敗露,不顧恨人,首先四外一看。那立處左側,是村中平地而起的一座小峰,峰上有三間小屋,上豐下銳。只峰背有一條鐵環梯可供上下,原備村中有一長老和蕭逸二人觀星占驗之用。右邊是一方塘,塘水早成了堅冰。兩行又高又大的樹木,全被冰雪點綴成了瓊枝玉幹,銀花如疊,晨光欲吐中看去甚是鮮明。地既幽僻,只積雪上面淺淺地留下兩條橇印,依稀隱現,直到立處左近,為峰頂崩墜下的冰雪所掩,好似夜來有人乘雪具打此經過。積雪凝寒,凍雀不喧。遙聽村中祭神的鞭炮之聲,比起夜裏密些。峰前一帶,卻是靜蕩蕩的。只有枝頭積雪,被爆竹聲響震動,不時下墜,冰雪相擊,碎音鏗然,宛如鳴玉,更沒一個人跡。一想那位長老年高德勁,兒女成行,這般大雪,無星可觀,又當歲暮除夕,縱然他性情怪僻,也決不會一人到此。此外,峰頂上更無他人能到;如有,也無見死不救之理。只要這場丟人的事不被人發現,還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心略一放,毒怨又生。想起仇人竟會生還,已經懊喪欲死;再加上這場奇恥大辱,切膚之痛。不禁把滿口銀牙亂錯,顫聲切齒,惡狠狠罵道:“該萬死的小賤人,我和你誓不兩立!縱令聲敗名裂,也必拉你母子夫妻全家同歸於盡。只要你敢留村中,或是時常回來看望你那老少四個畜生,休想打我手內逃得命去。即使不再回來,也只是便宜你一個。”

罵完,忽想起自己在說狠話。可是年來林泉優遊,夫妻恩愛,就到蕭家,也不過陪了愛女前往學武,偶然給她指點武功,本身早就拋荒,體力業已減退。蕭逸全家,連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大人更不用說。昨晚仇人本領,竟比他丈夫還要厲害。奸謀已泄,人家必有防備,休說鬥她不過,近身都難,這仇是如何報法?有何好計,可以一網打盡?實想不出。邊想邊往前走,心氣一餒,重又轉念到仇人業已回家,即使所說不肯重圓舊好的話是真,難道前事也隱而不言?蕭逸得知此事,豈肯甘休?照他為人,定要當眾聲討。自己身敗名裂不說,愛女縱不株連,也難在此立足;小小年紀,一朵鮮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地棘天荊,前途茫茫,何堪設想?此時母女二人的吉兇成敗尚自難料,怎能先想報仇的事?仇人創巨痛深,分明是在外面苦練了多年武功回來報仇。如非另有毒惡方法報復,也決不會已落她手,又這等便宜放掉,必想當著全村的人明正己罪,借此向丈夫洗去汙名無疑。果然這樣,倒不如認作冤孽先尋自盡,愛女或者還有一點活路。想到這裏,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思來想去,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定要身受。目前只有萬分之一的指望:但求神天默佑,仇人懷恨丈夫,暫時竟未吐實,或者還可挽救。想時正經蕭逸所居峰下,立定又想,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遲早不免,何不先觀察一個分曉,以便相機行事。強把心神放穩,仔細尋思,決計當時冒險蒙羞,先見蕭逸探個虛實,如真事犯,索性拼忍奇辱,用苦肉計背了人痛哭,自吐罪狀,歷述暗害仇人,實由以前相愛之深,痛致悔恨。他平日對自己本非無情,只為有個仇敵在前,瑜、亮並生,遂致舍此取彼,想舊情總還猶在。事已至此,也說不得什麽丟人舍臉了。想到這裏,不禁頭暈身顫,心都急成了麻木。一跺腳跟,硬著頭皮,賈勇而上。

人當失意之際,任是多聰明的人,也會荒疏錯失,舉措皆乖。何況畹秋喪變之余,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慘敗,心頭無異插上數百枝利箭。來時剛剛蘇醒,驚慌迷惘,沒有平日那麽心細,以為照理峰頂不會有人。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過了那堆冰雪還有沒有,何為止點,見了蕭逸又是三心二意,沒有先打主意,明明見種種情形有異尋常,仍然倒行逆施,妄想離間。以致不但沒把敵人心腸說軟,反使恨上加恨,毒上加毒,終致一潰永古,不可收拾。自己身敗名裂,還連累愛女、愛婿出死入生,受盡磨折兇險,豈非聰明反被聰明誤?

蕭逸見她毫不悔悟乞憐,反以虛聲恫嚇,不禁怒從心起,喝止之後,說完了適才那一席話。畹秋終是性情剛做,經此一來,益發無顏下台服低。當時愧恨交加,又羞又急,哇的一聲,吐出滿口鮮血,就此暈死過去。隔了好大一會,知覺漸復,昏沉中覺著頭腦涔涔,天旋地轉,胸中仿佛壓著一塊千斤重的石頭,透氣不出,難受已極。耳旁隱聞嚶嚶啜泣之聲,勉強略穩心神,睜開倦眼一看,不知何時,身已回到家內,愛女瑤仙同了蕭元長子蕭玉,雙雙坐守榻前,正在垂淚悲泣呢。猛地想起前事,不禁心慌,只苦於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