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回 臨命尚兇機 不惜遺留嬌女禍 深情成孽累 最難消受美人恩

瑤仙幼得乃母鐘愛,從未受過斥責,聞言嚇了一大跳。連忙強忍痛淚,把頭擡起。見乃母面上獰容越發可怖,嗚咽著答道:“媽,你適才所說的話,我都……”底下話未出口,畹秋恐被門外來人聽去,忙伸手把她嘴捂住。回顧絳雪已經進房,把手一招,也喚至榻前,然後說道:“媽一時不忿,氣蕭逸騙我,鬧得如今身敗名裂。最傷心的是雪中鬼迷,誤傷你爹,使我死猶抱恨,如今悔已不及。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後再行自盡,不想事情泄露,早隨他去也好。你們盡哭有什用處?這是我自作自受,不能怪人。我死之後,村中請位尊長必定憐你孤苦,決不因我而對你不好。還有絳雪,分雖主仆,情若母女。你二人可在我死前,當著我結為姊妹。好在我兒婚事已成定局,日後絳雪如願與你同事一夫最好,否則你夫妻可給她物色一個佳婿。你兩個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以後務要和好,千萬以母為鑒,好好為人,不可忌恨別人,勿蹈媽的覆轍。媽此時靜等他們傳去,或是活埋,或是燒死,真說不定。話已說完,可乘此時近前來,由媽抱著你們親熱一陣吧。”

外面諸人聞言,俱以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畹秋臨命愧悔,還替室中二女可憐。誰想她這些話多半言不由衷,是想給女兒留地步,使人只憐她身世孤苦,不加防備,又借以洗刷暗殺親夫的罪名。話一說完,便借親熱為名,把二人的頭摟在胸前,又附耳低聲向瑤仙說了許多機密的話。挨過一會,見外面尚無動靜,估量死期將到,想再向來人說自己雖死,決不落於人手的話。忽想起門外人既未退,也未拍門吵鬧,這事如奉長老、村主之命,決不會幾句話就能喝住的。難道並非奉命,自己前來不成?因而又想起問絳雪的話,匆匆一問。絳雪把前事一說,才知自己畢竟受傷太重,為情勢所懾,一時情急心慌,服毒太快,坐令母女二人這最終三五日的聚首,都因心粗葬送。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發身死,還有許多活不及細說。死時依舊粒米未沾,即便強吃,也咽不下。肚腸絞痛越來越烈,臨死頭上不禁又悔又恨,又惜命又傷心,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淚來。正在萬分難過之際,忽聽門外又有數人滑雪馳至,一到便高喊道:“此事已有諸位長老和村主主持,自會按照村規辦理。適才傳示全村,因你們路遠,未曾走到。今天新年初一,要取全村吉利,百事暫時不究。她們滿門孤弱,即便治罪,也有兩分法外之仁,以示矜恤。你們不奉村主之命,行動躁妄,私自來此吵鬧,成何體統?如今村主已經發怒,命我們前來傳令快快回去,不可胡來。”說罷,眾人略問來人幾句,便邊說邊走,紛紛踏雪而散。

原來這些來人相離最為僻遠,蕭逸先時命眾門人曉諭村眾時,去這一路的兩個門人新年有事,以為這十幾家雪深路遠不會聞知,便沒有去。誰知內中恰有二人與郝家父子至好,天一亮就往拜年,目睹魏氏自吐陰私,得信最早,回去便對眾人一說,偏巧又有幾個性情剛暴,疾惡如仇的人在內,當時憤怒。因魏氏人已瘋狂,那裏已有不少人知道,想必不肯甘休。崔家相離較近,又是首惡,十幾個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略微商量,一面著人去向各長老、村主告發,一面糾集眾人趕往崔家來拿元兇,押往村主那裏,請照村規除此害馬,為死者伸冤吐氣。也知崔家一門孤寡,家無男丁,畹秋母女又是會家,萬一倔強動手,男女不便,還特意帶來十來個婦女。有幾個年老寬和的勸阻不住,只得罷了。事屬創舉,去時各人氣憤填胸,未暇深思,到後拍門辱罵,吃畹秋拿活問住。雖然無言可答,仍想等告發人的下落,不肯即散。也是畹秋惡貫滿盈,不能苟延。所行所為一時傳遍全村,激動公憤。這夥人路上雖遇村人,因知尚未奉到村主傳諭,樂得讓他們前去擾鬧辱罵,好出胸中這口惡氣。盡管設詞推謝,不曾同來,誰也不肯說出村主適才已有傳諭:此事須等過了破五,再行舉發,治以應得之罪,所以這夥人依舊冒失前來。村中規令素嚴,來人雖被斥退,但是先前令未傳到,事出無知,只不過掃興忿忿而返,並無幹系。

畹秋幸免淩辱。眾人散後,藥得烈酒之力,毒已大發,一個支持不住,往後一仰,跌倒床裏。疼得滿床亂滾,面色成了鐵灰,兩眼突出如鈴,血絲四布,滿口銀牙連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齊自己咬碎。先還口裏不住咒罵蕭逸全家,要二女給她報仇雪恨。後來舌頭一碎,連血帶殘牙碎肉滿口亂噴,聲便含混不清。二女知道藥毒無救,目睹這等慘狀,替又替她不了,急得互相摟抱,撞頭頓足,心已痛麻,哭都哭不出來。實則藥性甚快,真正藥毒發透不過半盞茶時,便可了帳。畹秋因是一半乘機忍痛做作,好使二女刻骨銘心,永記她死時之慘,所以鬧得時候長些,勢子也格外顯得奇慘怕人。到了後來,畹秋心火燒幹,肺腸寸斷,無法延挨,慘叫一聲:“我還有話沒說完呀!”猛地兩手握緊,把口一張,噴出大口鮮血和半段香舌,身體從床上跳起。二女連忙按住一看,眼珠暴凸眶外,七孔盡是鮮血,人已斷氣,雙手尤自緊握不放。掰開一看,手指烏黑,平日水蔥也似寸許長的十根指甲全數翻折,多半深嵌肉裏,紫血淋漓,滿手都是。二女出生以來,幾曾見過這等慘狀。瑤仙尤其是她親生愛女,哪得不肝腸寸斷,痛徹肺腑。“媽呀”一聲悲號,立即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