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回 雪虐風饕 淒絕思母淚 人亡物在 愁煞斷腸人

蕭逸無計慰解,急得不住亂打亂抓,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悔恨不已。這一來,先將三個小兄妹哭聲止住。蕭珍首先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抱住蕭逸頭頸,急喊:“爹爹!”兩小兄妹也爭著撲上床來,齊爬向蕭逸身上,啞啞亂喊。蕭逸想不到哭聲因此而止,立時將計就計,哭說道:“孩兒哭,爹爹心疼。要爹爹不打,非得你三個乖乖不哭才不打呢。再要哭,爹爹就要死了。”蕭珍忙說:“兒不敢了,爹爹不打。”兩小兄妹也搶著嘴動手搖,意似說爹爹我不哭了。蕭逸見一個大的凍得死去活來,兩個小的哭得失音啞啞,嘴皮亂動,不能吐字。暗忖:“兒女都是如此至性剛烈,以後每日牽衣索母,哭啼不休,這種淒苦日子如何過法?”一面心酸腸斷,還得設辭來哄勸。好容易硬說軟說,連哄帶嚇,將三小兒女勸住,又想起他們晚來俱未進食。悔念一萌,又妄想這麽大風雪,村外荒山絕地,妻室或者尚未逃出村去,無奈自己無法分身尋找。想了想,反正明早村人不見妻室,也是難免丟人,不如早些發動。但盼和愛子一樣,尋得人回來更好,否則尋來屍首,也總算生兒育女,多年夫妻一場。忙命雷二娘速去樓上撞鐘聚眾,等近處的人到來,不必相見,可說女村主雪前外出,迷路不歸,恐有疏失,傳布全村分頭尋找。那鐘就在房後峰腰鐘樓上面,除有令典大事,或是什麽兇警,輕易不能擅撞。雷二娘明知主婦死屍必在竹園以內,被雪埋上,只是不能出口,領命自去,依言傳語不提。

雷二娘走後,室中火已生旺,火盆內紅焰熊熊,室中逐漸溫暖。蕭逸取來衣服,將愛子濕衣換下。又換了一床幹凈棉被蓋好。由果盆內取了些柑子,遞與兩個小的。又將紅糖沖的姜湯,與愛子服了一碗。耳聽樓上鐘聲當當當響過兩陣,大雪阻音,甚顯沉悶。過了一會,才聽雷二娘在堂屋內和來人說話。蕭逸方寸已亂,守著三個心愛的小兒女,頭昏心煩,反鬧得一點心思也沒有,不知該想什麽是好。最後還是蕭珍顫聲說道:“爹爹,我不哭。你叫二娘打鐘,是找我媽嗎?我已把竹園都找遍了。”說罷,兩眼眶中淚水早忍不住似斷線珍珠一般掛了下來。這一句話把蕭逸提醒,才想起今日家庭中發生如此巨變,只顧尋救愛子,竟忘了向雷二娘詢問妻室出走經過。她平日會帶小孩,最得主婦信任,怎會將她點倒在地?莫非阿鴻那個畜生去而復歸,與賤人相約偕逃,被二娘攔阻,將她點倒不成?想到這裏,不由忿火中燒,咬牙切齒。正欲出口咒罵,一眼望見愛子滿臉淚痕;蕭璇、蕭璉兩個小兄妹,一人手裏捏著一個柑子,也不剝,也不玩,並坐床上,一同眼淚汪汪望著自己,好似靜盼回話。當時心腸一酸,沒罵出口。心想:“蕭珍既知往竹園尋娘,也許知道一點。”便向他道:“乖兒莫傷心,我定跟你把媽尋回就是。”還要往下問時,蕭珍流淚答道:“媽被仙人帶走,要好幾年才回來的,爹往哪裏找去呀?”蕭逸當他初醒胡說,便問:“這裏哪有仙人?你只說你媽走是什麽時候,你在屋裏麽?有別人來過沒有?”

蕭珍位道:“白天爹爹吃完飯一走,媽媽叫二娘黃昏前再進來帶弟妹,她要帶我們三弟兄睡個晌午。回房以後,連喂了弟弟妹妹三回奶,喝了好幾大碗米湯,奶頭都被弟弟妹妹咬紫了,還要強喂。說:‘我把這剩的點精血,給你兩個小冤孽吃個飽吧。’我問媽媽為什麽叫弟妹是冤孽,媽媽把我抱住親熱,叫我們三個喊她,又逼著叫我也吃一口奶。我吃了一口,只是濕陰陰,連一點奶都沒到嘴。那時媽真把我三個愛極了,又親弟弟妹妹,又親我,一個也不舍丟下似的。過了一會,弟弟妹妹睡了。媽便拖我陪她,說娘兒四個一齊睡晌午。我睡在枕上和媽對臉,說舅舅回家,二天還來的事,不知怎的,我也睡著了。好像還聽得有人和雷二娘說悄悄話,聲音很低。天冷,我想再睡一會兒,等媽喊我再起。閉著眼睛,翻了個身,越等越沒聽媽喊我。我再裝睡翻過身來,偷眼一看,媽已不在床上。喊了兩聲,不聽答應。天都快黑了,外面有風,還不知道下大雪呢。連忙爬起,屋裏火也滅了。弟妹睡得很香,冷清清的又沒有燈。跑到外屋門口,遇見二娘倒在門口地上。忽然想起媽媽睡時,和我說過她愛竹園風景,少時說不定要去一趟,你爹回來,叫他去那裏找我,那裏蛇多,你卻不許前去的話。又找出一根上次回家掃墓的鋪蓋索,說是年下捆束東西用。當時我正想睡,沒有留心。這時連喊二娘,她只哼哼,爬不起來。我去拉她,她將眼皮連擠,叫我莫拉。問她媽呢?她不會說話,只拿眼睛朝外看,流下眼淚水來。我忙問是走了麽?她卻眼淚汪汪眨了兩眨。我本有點心驚肉跳,覺得媽媽要有什麽不好,見了這樣,一著急,便往外跑。出門一看,天正下著大雪。媽最愛幹凈,這般大雪天,怎會出去?再想起今天說話神氣古怪,與往日大不相同,又和爹爹打過一架,越發擔心。忙跑到竹園裏一看,一根鋪蓋索,打了個活扣,懸在大竹竿上。地下有媽媽的腳印,雪還未蓋上,好似才到過沒有多久。可是走出幾步,就沒有了。急得我在竹林裏面哭喊亂跑,滿處找媽媽。風又大,雪又大,一直沒聽回音。後來我把竿竿竹子全都摸遍,周身凍木,也未找見媽媽。對面一陣大風夾著一堆大雪打來,一個冷戰,倒在地上。耳邊好像聽見有一個女人口音說道:‘癡兒,你母親在此尋死,被仙人救走了,莫要傷心,過幾年定要回來的。你爹就來救你,且委屈你受一會凍,應這一難吧。’以後便人事不知。醒來在爹爹床上,又好像是做夢一樣。這幾句話先都忘了,後聽爹爹叫二娘打鐘,才想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