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他有那些這麽好的朋友(第3/3頁)

夏嚇叫,四當家,本籍是西夏人。擅使九十三斤重的禪杖,人以為他是和尚,其實他是從來沒長過毛發,連眉毛都極淡。他脾氣壞極,未入江湖前原來是名兇手,練成絕技後是名殺手,因遇龔俠懷,被他收服了,才成了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高手。

路雄飛,五當家,擅火流星,一身兼使七十二路絕門暗器,性急、暴躁、為人耿直。慕容星霜,六當家。神射手,性格剛烈,遇強愈強,越傷越勇。

路嬌迷,七當家,是路雄飛的胞妹,擅使水流星,兼善用毒,為人潑辣,睚眥必報。

趙傷,八當家。原“孤山派”主持。個子矮小精悍,近身搏戰,無人能敵,喜臧否人物,孑然不群。

這些人物,早已在江湖傳說裏流傳,簡單和單簡都耳熟能詳。

這些人就像石堆裏的花,劍影裏的夢一般可貴出色。

簡單和單簡曾在一次論刀大會上見過龔俠懷。他們都覺得龔俠懷特別注意而且注重他們,他們沒有忘記龔俠懷在那一次短短一晤裏,表示的是摯友的親切而絕不是長者的威望,所以他們更想進一步了解“詭麗八尺門”裏兄弟們的一切。

一個人有那麽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種幸運,簡直是一種幸福。

這個願望,直至簡單和單簡首遇路雄飛的時候,覺得失望了。

他們甚至能聽到自己體內響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聲音。

當他們見到朱星五的時候,這種感受就更加強烈了。

龔俠懷和他那一群兄弟們的事跡和傳說,在他們心裏己一點一滴,凝聚起來,結成了一個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裏。

但願有一天,我們也像“詭麗八尺門”的兄弟一樣。可是,現在他們心裏的瓷像已給人一拳擊碎。擊碎它的人,正是“詭麗八尺門”的兄弟們!朱星五顯然是個很冷靜,沉著的人。他跟一般傳說的莽烈漢子不一樣。他的臉容已自我介紹了他受過很多的苦,許多的憂傷,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堅毅與操勞,只有他的眼睛從他的眼神裏才可以覺察出他壓抑著的不安。“你為什麽要知道這件事?”朱星五知道葉紅的來意之後,強抑住那一種好像是一個外人闖進來強行翻開他那一本賬簿的不快。詫然地問。“因為龔俠懷還被關在牢裏。”葉紅說:“這個人可以在街上給刀砍死,可以在馬上給箭射死,可以給鞭子鞭死,可以給金人殺死……但就不可以在我們的刑獄裏瘦死。”“……他沒有死,他在牢裏。”“一個人在牢裏,其實就是暫時死了。我們總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時候才去救他。”“我們能做什麽?”朱星五苦笑:“我們又不能去劫獄。”“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給押在牢裏,你希望朋友為你做什麽?”“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種病人般的聲調,支吾他說:“我們每天都給他送飯、送菜、送衣服……”“你們見著他了?”“沒有。”“你們把東西送到他手上了?”“沒有,”朱星五忙說:“不過牢頭說一定會送到他那兒去。”“你親自送去的?”“不是,”朱星五理所當然他說:“我也是托人送去的。”“你們有沒有設法探監?”“沒有。”朱星五委屈地說:“我們問過幾個獄吏,他們都說,這要司獄官批準方可。我們去問司獄,司獄說那是要先得衙門簽發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門求準,衙門說龔某是欽提要犯,要上稟才能議定,不能照開。後來談捕爺他們告訴我,這件事不好辦,也不容易……”“所以你們就沒辦下去了?”“是……”朱星五補充一句,“他們說,這樣對龔俠懷也不大好。”葉紅聽朱星五叫龔俠懷的名字,他心裏想:龔俠懷還坐在你現在坐的這兒的時候,諒你也不敢這樣叫他吧?他忽然覺得龔俠懷所做所為,十分可笑。古來俠義之士,相交不問貴賤,英雄毋論出處,而今不幸歷劫,尚未論罪,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種把燃著的酒灌入胃裏的感覺忽然而生,一股豪氣上沖,葉紅蒼白的兩頰又浮現酡紅。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話:真要有本事,就在一個好漢落難的時候還是以一個英雄來待他。這句話他記得是龔俠懷生擒金兵將領沙虎脫後押回京師,當大宋官兵怒氣沖沖地要把他淩遲至死,龔俠懷公然表示的意見。人是他抓的,話也是他說的。葉紅那時就知道,說得太多這種話準要出事。“所以你就沒去設法營救龔俠懷了?”“我問過刑房的石暮題……”朱星五吞吞吐吐,終於還是說了:“他說,這件案子,牽涉到賣國謀反,非同小可,我們不知道的還是少管些好,以免牽連更大而且,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說……”“其實,你問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想說、要說,”葉紅笑道:“你要說就說吧。”“我聽說這件案子是門裏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還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面指證。”朱星五仿佛聽不出葉紅語氣裏的譏刺之意:“像這種事,可大可小,株連嚴治,勢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們不能不自量力。何況,龔俠懷出事後,這兒發生的事情已夠多了,我不想再節外生枝。”“我明白,”葉紅說:“你這個二當家不好當。”“……也許這樣也是好的,”朱星五顯然很高興葉紅能了解他:“讓龔俠懷去靜一靜、閑一閑、思省一下也好。這幾年,他幹了不少糊塗事。”當真是幹了不少糊塗事。葉紅暗忖:連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龔俠懷更可休矣。他擡頭,就看到一幅畫。那幅畫裏畫著八個人。那八人是那般親切、那樣融洽,以致他們八人各有氣質、各有個性的臉孔,合起來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人一樣。年紀輕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個樣子,他們共同的特征只有“義氣”。但江湖闖久了,年歲大了,每個人就是一個樣子,有的好權,有的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會寫在不同的嘴臉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時候,仍能給人感覺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闖過生闖過死闖過風霜歲月才會有的情境。看到墻上那幅八人一同舉杯豪飲,就連手勢、眼色也同一個字的意思,他就覺得那幅畫如同一個歡快的夢。朱星五從葉紅的目光裏才省起他背後掛了一幅畫,“是嚴笑花畫的,”他忙解釋道:“畫得不好,也……太招搖了,今兒我就扔掉它。”“扔掉它?!”單簡沖口而出,“不如給我!”“給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來做什麽?”“他也在畫一幅合家歡的畫,”葉紅馬上說:“這畫可做參照。嚴姑娘畫得不錯呀……她不是龔大俠的紅粉知音嗎?”“是嗎?”朱星五淡淡地道。“龔大俠的事……她可知曉?”“知道吧。”朱星五漠不關心。“這事還有誰不知道的!”“龔大俠被捕後……”葉紅一點也不放松:“她可有來找過你們?”“她……?”朱星五冷笑:“嘿。”“怎麽了?”“我不想說……”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歡說人是非。”“哦。”葉紅轉了個彎:“不知道貴門的其他當家是怎麽個想法?”朱星五突兀地笑起來:“想法?你何不問他們去。”他忽然又壓低了語音:“據我所知,葉兄跟龔……老大素來沒有什麽深交,不知何故讓閣下對此事這般深感興趣?”“就是我跟龔大俠沒有什麽交情,”葉紅笑著看自己的一雙手。他的十指纖細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潤滑但不修長,“所以我才多管閑事。”“本來嘛,他有你們這些這麽要好的朋友,”葉紅悠遊他說:“輪也輪不到我葉某人來管這件事。”忽聽一個人極低沉、極混濁,但極壓抑著憤怒的語音道:“是誰多管閑事?!”簡單和單簡都給這如同響在耳孔裏的悶雷震了一震。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那麽低沉、那麽混濁而又那麽憤怒的聲音。一如激情就要沖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對原來的放棄,由於壓抑,所以這語音愈是顯得郁憤。葉紅緩緩回身,他就看見一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根毛。他整張臉就像一顆巨大的蛋。那人有一雙會嚼食人的眼,但當他咬著葉紅那一雙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雙眼時,他就像啃著了石頭,幾乎要發生“崩”的一響。葉紅道:“是我。”那人問:“你是誰?”他的口紅得就像在吐血,牙齒森然得像兩排鋼銼。”“我是葉紅。”那人點點頭,以一種驚人的殺氣說著,仿佛他覺得自己每說一個字都足以殺死一個人。簡單和單簡己暗自戒備。他們覺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滿,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發。這都是那人的氣態造成的。“不管你是誰,請注意:你上排的牙齒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壞牙,前面的牙齒沒有蛀也沒有壞,但有四只過尖的犬齒,說話容易咬到舌尖,至於後面的牙齒,實在是太臟了。”葉紅用一種賞月評花的語調說:“當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滿口爛牙,夏四當家。”簡單和單簡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詭麗八尺門”裏坐第四把交椅的“殺人和尚”夏嚇叫。“你要幹什麽?”夏嚇叫倒是沉住了氣。“他是來探問龔俠懷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說:“他是葉紅葉公子。老四別沖動。”“龍頭,”夏嚇叫壓低了聲音:“他們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態度倒沒先前囂張了。“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對葉紅哈腰一笑道:“當然,葉兄府上,莫不是官!”葉紅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壞在這裏。真的在六部朝官裏,沒我這一號充數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這樣的門外漢。”夏嚇叫不知道葉紅是在謙辭還是自詡,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說什麽?”“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幾聲大的,然後又打了幾聲小哈哈,“官就是這個樣子,不然如何當官?”然後見葉紅沒笑,才又正色道:“葉公子很關心龔俠懷的事。”葉紅盯準了夏嚇叫臉上那不屑的表情:“這件案子,你有什麽看法?”“真要我說?”“請說,”葉紅只好擺出一個官樣兒,“無礙。”夏嚇叫見了反而放心說了,“我說,葉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個什麽湯的,我都在所不辭。我決不像姓龔的,一會兒搞‘十八星霜’、一會兒去勾結‘孤山派’。”“這麽說,你很不滿龔大俠的作為了?”“不滿?我簡直是恨死他了!”夏嚇叫叫了起來:“不是他,我們會落到這個地步?現在我們幾兄弟,哪一個有好過的?!他搞他娘的勞什子玩意,現在給人逮起來了,外面傳得風頭火勢的,我們這兒,一天至少退出十來個子弟!老二的兒子本來在衙裏謀了一份差事,現在給人連鋪帶蓋地轟了出來,砸啦!我的兄弟有幾個在衙裏混差事的,這幾年打打太平拳也風調雨順的,眼看已升到了邊,這幾天突然跌到了底,這還不都是龔俠懷累的!就說老三吧,他在監司處本有名份,現在一鬧開來,他也只有撇著腿子自行了斷了!難怪他的老婆子常說:‘跟姓龔的去玩命,準沒好下場!’他一向自命為智多星,現在可活該了!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們‘詭麗八尺門’,可喝風吃雨、二流打爪、到處求恩典當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麽報國殺敵的,人家真個兒撈一大把的發財當官去了。咱們把白花花的銀子都送往邊防上,這回可美了誰?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賣兒子當褲子嘛!我說,龔俠懷坐牢也是坐穩了,他把大夥兒擰到這個當口兒,我見著他還真一刀砍殺了呢!”朱星五見他說得興起,想勸住他,但有弟子匆匆來報:“大當家,有事稟報。”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應了:“什麽事快說。”那名麻臉連眉的漢於說:“那杜小星又蹭到門前來了,不肯走,說要求見大當家來著。”朱星五頓時臉色一沉:“把他轟走,說多少次了,他再來搞擾,就要他瘸了腿子!”麻臉漢子有點遲疑,但還是快快去了,夏嚇叫卻正說到口沫橫飛:“你說我這話為啥當日不當著姓龔的面前說?你說我怎麽說?!那會兒,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辦,我算什麽?我這一說,剩下的還有幾片肉、幾根骨頭?我一早已看出來了,但看出來不就是說得出來,我能說嗎?這兒大家都拿他當神拜。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靈的時候,王八也有脫了殼的一天,當日我說的,大夥兒不信,今日兒姓龔的人臉獸心,可大家都心裏透亮了。我說,他只不過坐坐牢,我們呢,還得收拾殘局,還要保顏面、撐場面呢!我不管,官裏真要整治咱們,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這面天大的黑鍋呢!”“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詭麗八尺門’當前局面,至少大有可為,你們就算在這兒撐大局,也不致挨窮鬧餓的,況且,上頭也沒要再拿人連坐的意思吧。”葉紅持平地說;“當年,龔俠懷不是為了護你逃脫,獨力應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襲擊嗎?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這樣鄙薄他,是不是太……”“他大仁大義?我無情無義?!”夏嚇叫咆哮著,無毛的臉上的青筋更顯得群雄並起,他那張童山濯濯的大臉湊近葉紅,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葉紅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讓你看看。”突然間,他的身子就倒竄出去。簡單和單簡兩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夏嚇叫說著罵著,突然向他們掠去,這使得他們在一驚之下連忙凝神應變。然而夏嚇叫已掠了出去。自簡單和單簡兩人之間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兩人之間的縫隙,原本連一只枕頭也過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嚇叫偌大的身體已掠過去了。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門,一探手,就扯住一個女人的頭發,拖了進來,一面罵道:“你這不要臉的賤貨,還偷聽什麽,你就給我死出來,跟他們好好的聽一聽姓龔的跟你那些醜事!”朱星五也覺得大過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這……”夏嚇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著,才不暇搭理他。這時候,葉紅和簡單、單簡的震訝是不一樣的。簡單驚訝的是夏嚇吟的輕功,不是快,而是輕得薄得跟他的體形完全成了對比——如果在剛才的一霎夏嚇叫是向他出手的話,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單簡是驚訝居然在大堂後進的月門簾後,有人在偷聽他們說話——他居然未曾覺察出來。他現在開始相信夏嚇叫是當殺手出身的了只有殺手才會那麽警覺、那麽機敏。葉紅則是另一種震訝。因為還有人伺伏著。這個人一直跟著他。這幾天來,這個人一刻也沒離開過他。他感覺得出這個人的存在。他也感受到那股淩厲的殺氣。他雖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裏。他也不知他是誰。他震訝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進來,而且依然沒有露了形跡。如果龔俠懷還在這裏,他會讓人潛入“詭麗八尺門”而仍能逍遙自在麽?因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撻伐著龔俠懷,這感覺就變得份外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