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他們這一幫

大寒。

可是這一天並沒有下雪。

只是冷,出奇的冷。

不下雪的冷比下雪還冷。

以葉紅深厚的功力,平時他在家裏,常說分不清春夏秋冬,可是現在他不但分明深刻地感覺到這是嚴冬,而且時正大寒。

因為太冷,他忽然想起嚴寒這個人。

他自朱衣轎上走下來,也禁不住要舒展手腳,活血脈以保暖,但不知怎的,動作裏仍消不去心頭上的愁緒這微愁來得全無聲息,且留得生如死,驅之不去。

直到快要步出禮橋東南條之際,葉紅才覺察,原來樓頭有人吹笛,正吹得愁腸百轉,如泣如訴。

是誰人在畫樓吹笛?

葉紅猛擡頭:

就看見

“臨風樓”。

臨風快意應上樓。

葉紅忽然想起:據這些天來的查探,龔俠懷當日正是從這兒被“談何容易”押走的。

“談何容易”外號“新四大名捕”,實則是宰相史彌遠置於平江府的四名親信。大概龔俠懷在經過這兒的時候,也曾仰首看見這“臨風快意樓”吧?不知那時候的他,心裏是什麽想法?他曾估量自己還能走出這風天雪地嗎?他可想過自己會在牢裏呆那麽久麽,他的心情是怎樣的呢?一個人突然被捕,可能一輩子就這樣完了,心裏的感覺又是如何?……

……那時候,大概也有人在樓頭吹笛吧?

葉紅只是這麽想想而已。

他是精通樂曲的人。他聽出來,這笛聲吹得很有感情,奏出一種越怕失去越易失去的感覺,但他也知道,這笛子吹得還不甚完美,功力火候都略有不足。可是,有缺憾才有淒美,而不完美有時也是一種壯麗。葉紅就是喜歡笛韻中那一點遺恨。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不只是聞笛尋思而已,而是去面對這一個吹笛的人,和一張令他驚心心驚、動魄魄動:疾風裏的快刀!

所有刺激的事都是意想不到的。

意想不到的是可以狂喜、可以要命。

經過一面走一面動作過後的葉紅,白堊似的兩頰,又現出了兩朵鬼火般的酡紅,就像冰中的火、雪中的血。冷涼,一向都是他的風格。

簡單和單簡,就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

不管夜月星霜、風聲鶴唳,他們都願跟著葉紅。因為,他是他們的寂寞,他是他們的豪壯。一個男子能使其他的漢子熱血奔騰、死心塌地,那不止是有過人之能,而是一種光和熱,不但能磨練了別人,更能磨亮了自己,讓人有膽就跟他一起寫血的日志。

葉紅平時疏懶,可是他一旦“動”起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令大家都一起“動”的人。

他去找嚴寒,嚴寒不在。

這個人自出娘胎學會走路以後,恐怕天下間根本沒有人能在他不願出現的時候找得著他。

他也找過幾個朋友,問過幾個人。

黃捕鹿是個退了休的捕頭。他在五十歲那天就說要退隱不幹,但大理寺特別一再挽留重任,直到六十歲那年才能離職。不過,也只休養了三年,因右治獄處決重囚引起暴亂,各方敦請黃捕鹿親自出馬,才平息了亂局。這一出面,接下去幾樁棘手案件,都落到黃捕鹿的身上,他想推辭也辭不掉了。

這樣一拖,到了七十大壽之日,黃捕鹿得要在壽宴上揮刀切去自己的一截胡子,公開把話說到了底:“誰要是再逼黃某出來任事,就是要我的老命。”這才沒有人敢再去煩他。

葉紅一向視黃捕鹿為長上,十分禮待黃捕鹿,黃二爺也很欣賞這個淡泊多才的世侄。

可是對龔俠懷的事,他沒有什麽辦法。

“既然我已退出,就得完全放手,一旦有所請托,別的人也會要我插手別的事。在江湖上,人情債比怨仇更加累人。寧可結仇,不能欠情,這句話你是曉得的。”

也許他發現這位一向恃才做物、向來不請人幫忙的世侄眼中掠過一絲不愜之色,便實實在在他說:“主要是因為這件事還驚動了‘新四大名捕’。談說說、何九烈、容敵親、易關西這四個人,身份雖然僅隸屬捕役,但他們是京府推任的經略安撫使沈清濂的手上紅人,你是知道的,當今丞相大人的愛將。這種關系,就是提刑司陸倔武陸大人親自出面說項,恐怕也解決不了。再說,龔俠懷是江湖人,幾次朝廷有意招攬他任事,他都堅辭,必觸怒了好些人你知道,世間有好些事,是幹不得的;有好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葉紅靜靜地聽著。

他的雙手擺在膝上。

他本來只想問一問這件事。

龔俠懷本來就跟他沒有什麽過命的交情,甚至連深交也談不上,他只想打聽一下,龔俠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等到那天小雪,“紅葉廬”的人都在談龔俠懷的事,但都像在談一個江湖上的掌故,武林的軼事,葉紅就微微有些震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