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規矩

玉池在添香閣做歌女。

那個姑娘似乎永遠淡雅素然,鼓瑟吹笙,水袖輕揚,朱唇開合唱著人世悲歡。

她從不像青樓女子一樣接客,也從不像尋常女子一般,要找個靠譜的人家嫁了,蘇二妞曾經問起,玉池也只淡淡一笑,說家鄉還有人等她。

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家鄉等她的那個人,跋山涉水、千難萬險要帶她回去了,她卻不見了。

“這麽大一個人,怎麽會不見呢?”

已在風波樓做了三天小二的東方狗剩目瞪口呆,丟了掃帚,哭喪著臉。

蘇二妞嘆氣說:“金陵城裏二百六十多萬人,有個姑娘突然不見了,又有什麽稀奇?”

蘇二妞頓了一頓,眉毛一彎又笑道:“不過要想找人也不難,只要拿銀子過來,風波樓沒有做不成的事。”

蘇二妞眼睛眨啊眨,伸出手來就是要錢,五百兩銀子,相比於金陵城裏的萬萬錢,實在算不得什麽。

“你要想好啊,五百兩銀子說扔就扔了,未必能找得到人。在金陵,五百兩銀子就是毛毛雨啦,不如帶回家鄉,好好過你的日子。否則真找見了玉池姑娘,以她如今的身價,沒五千兩銀子也難……”

蘇二妞話說了一半,手上就輕飄飄多了樣東西,東方狗剩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滿是堅定。

蘇二妞撇了撇嘴,一抖銀票,“好吧,當我沒說。”

“哐當”一聲,風波樓的客房關上,閉起了一樓風雨悠悠。

風波樓一樓大堂裏,三教九流,匯聚的龍蛇不少。當夜老板娘親手開鑼,請了目下最紅的歌姬舞女,聯手演一闋《漢宮秋》,更是讓這風波樓人滿為患。

很多時候,金三爺都會想,這風波樓究竟是客棧還是青樓,沒江湖客棧的蕭索簡陋,也沒有全國連鎖的悅來客棧那般鋪陳精致。

遍地娟紅,實在不堪入目。

金三爺一邊感慨,一邊嗑著瓜子聽曲兒,心道這老板娘長袖善舞,跟南京兵部尚書的公子頗有關系,惹不起,惹不起啊。

“三爺,別來無恙啊。”

耳朵一顫,金三爺眉頭一皺,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不管心裏如何想,面子還是要做到的,金三爺起身堆笑,伸手就要握上蘇二妞的柔荑,“老板娘的生意,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哪兒的話,還不都是三爺您這樣的朋友給面子,三爺在金陵城是前輩,二妞一向崇敬得緊,只是有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蘇二妞嬌笑著,素手纖纖,從金三爺手上擦了過去。

金三爺在心底暗罵一聲,臉上笑容絲毫不松,“老板娘但問無妨,金三大的不知,市井街巷裏的小事,倒還算明白。”

蘇二妞點了點頭,笑道:“不知三爺可曾聽說過添香閣的玉池?她這段時間去哪了?”

風波樓裏,本來春意融融,香風化骨,蘇二妞這話一出來,突然就變作了北風凍骨,啪啪啪的像是大耳刮子甩到臉上。

“老板娘,有些事,不當問還是別問的好。金三仗著比你多混幾年,就給你提一個名字,你掂量去吧。”金三臉上的笑刹那間消失了,伸出一根手指,肅然道,“只手遮天,林只手。”

金陵陪都半壁天,林家只手便遮天。

蘇二妞眉頭微蹙,轉瞬又笑,將那五百兩銀票折了幾折,輕輕塞進了金三的袖子裏。

“二妞跟那姐姐也算相識,只盼得個準信兒,還請三爺成全。”

金三收了銀票,臉上仍是冷硬,嘲諷道:“老板娘,你方才那句話說得好,這風波樓開得起來,靠的,還真是面子。你爹流放身死,要不是顧公子念及舊情幫忙,你早去了教坊司,跟玉池一樣都做了婊子,人哪,還是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車碾殘花,玉人月下吹簫罷。未遇宮娃,是幾度添白發。

台上咿咿呀呀,傳來遙遠的唱詞,蘇二妞眼前有點暈,咬緊著牙,盯著金三拂袖轉身。

“料必他珠簾不掛,望昭陽一步一天涯呀……”金三哼著曲兒,四周的客人都紛紛賠笑讓路,黑道上的人不好惹,沒人願找麻煩。

蘇二妞告訴自己,要淡定,一定要淡定,就像她上吊的老娘說的一樣,千萬別學自己老爹,學什麽寧鳴而死,學什麽不默而生,拖累了一家老小。

忍一時,總會風平浪靜,這些年被人指指點點的,還少嗎?

只是可惜,不能給狗剩個準信兒了……

眼前發暈,指甲摳破手心的蘇二妞,眼睛瞪得熘圓,死死地看著金三爺雷峰塔一樣的身軀轟然倒地。

那是一個拿掃帚的小二,摳著鼻孔,腰間別著把破劍,兩袖盡清風,偏偏敢拿掃帚指著金陵城黑道巨擘。

“收了錢卻不辦事,還敢罵我家老板娘,活這麽大沒人教你是非對錯嗎?!”

小俠客拿掃帚當利劍,生平第一次,罵得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