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歌者均成天水

“八月會天水,一地金黃。

天既廣,雲飛萬裏卷蒼茫。

牛羊乃作銀河水,奔流只為大王忙。“

屈射王旭逯冷著臉,靜靜聽歌手把贊歌唱完。秋日的陽光極濃烈,旭逯的面龐被照成一團雪白的光芒,歌手敬畏地看了一眼,低頭跪爬到的腳下,親吻他的靴子五遍,才退到自己的主人身後。

闕悲甩著袖子,走到旭逯面前,深深一躬。

“兄弟。”兩人都笑道,抱著對方的肩膀,又使勁摟了摟腰。

寒暄了一番,旭逯才放開手,朝闕悲身後的馬隊裏看,“你那姑娘闥穆阿黛可好?”

闕悲忙向後道:“快來,大王想見你呢。”

右谷蠡王的女兒闥穆阿黛不過八歲,秀眉大眼,已很有些英氣勃勃的美貌,端端正正走上前來,跪了一跪。“大王,闥穆阿黛祝您弓馬快利,福壽綿長。”

清澈嬌人的聲音,令旭逯大喜,“好孩子,好孩子,越來越出眾了。都過來,見見妹妹。”

旭逯最長的兩個兒子不過微微點了點頭,闥穆阿黛自然非常不高興,把辮子一甩,跑回馬隊裏。

這讓闕悲有點尷尬,不過旭逯仍寬厚地笑了。眾王在旁冷眼看著,連闕悲自己也是憂心忡忡。

屈射氏的王位歷來傳與兄弟,旭逯也不例外地在長兄伊屠身後接過王位。自屈射王以下,旭逯的兄弟尚有左屠耆王,左谷蠡王,右屠耆王,乃至右谷蠡王闕悲,位在頂天四角大王裏,都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不過這兩年看起來,旭逯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雖然還未成年,不得封王,但旭逯將王位傳給兒子的決心似乎已定了下來。眾王內懷猜懼,庭會稀闊,旭逯也深以為患。他見眾王中闕悲最和氣,便意欲子女聯姻,拉攏闕悲的意圖已再明顯不過。

要論繼位的順序,闕悲自然要排到第四,因而從來對王位沒有過多的奢望,但對旭逯壞了規矩,一意孤行的做法,闕悲還是很賭了一口氣。

屈射氏八月會於天水,大王校計民眾,牛馬,奴婢數,十王諸侯俱率本部奔千裏赴會,是國中最盛大的節日。大王與諸侯的聯帳居於正中,從日出到月明,各王的盛宴,連著鋪張十日。貴族少年摔角鬥力,賽馬試弓,跟著他們滿地跑的都是衣著光鮮的奴婢,和為他們導前唱贊歌的畫著小醜臉的歌手,笑聲、歌聲的喧嘩此起彼伏,熱鬧到了極致。待第十一天,又逢旭逯長子忽勒的生日。

這一年忽勒十一歲,正是成人的年紀。屈射人素來看重成年的儀注,既然是大王的長子,自不必說的,忙忙碌碌搭起祭壇彩帳,武士飛傳大王的邀請,到正午時來自各部的貴族及其子弟坐滿了八十個大火盆邊的狼皮氈毯。

“父王。”闥穆阿黛跑過來纏在闕悲的身上,“哥哥們在說什麽?殺什麽人?”

闕悲把她抱在膝上,笑道:“成人時向天神獻的祭品,當然是人牲了。”

“要獻奴婢的頭顱嗎?”闥穆阿黛興奮地睜大了眼睛,向著彩帳裏端坐的忽勒左右打量,“會是哪一個?”

這件事從來都不容易看出征兆,闕悲搖搖頭,“不知道。”

王子忽勒的歌手大概十五六歲年紀,紮著雙髻,頰上塗著渾圓通紅的胭脂,直畫到腮上的嘴角時時在笑,此時正躬身在忽勒的面前領命,最後點了點頭,跨前一步,高聲贊道:“大王福壽綿長。”

“福壽綿長!”底下貴族的歌手們跟著唱和。

那歌手面朝旭逯,替王子向父親唱頌贊歌。歌畢,宴會就要開始,貴族們等待著殺人獻頭的儀式,打起了精神。

闥穆阿黛眼尖,看見忽勒身後有人伸手動了動。

“幹什麽?”忽勒回過頭來給了那人一記嘴巴,“一邊去。”

小王子在宴會上突然大發雷霆,他身前正在高頌贊辭的歌手正待拔高的聲音因此在喉嚨裏微微一頓,不過轉隙的嘶啞,卻讓忽勒更加不快。

“別唱了。留著你有什麽用?”忽勒對歌手道,“我們的兄弟追逐馬群,我們的戰士血洗草原,他們吃的酪餅奶茶一樣給你們吃,他們住的帳篷毛氈一樣給你們睡,現在連首歌也唱不好。”

貴族們那一刻都以為要送死的奴婢會是忽勒身後挨打的孩子,但看來今日的人牲已在瞬間變了人,席間微微有些騷動,“難道是我?不是我!”歌手大吃一驚之後,渾身戰抖著伏在忽勒腳下,不斷咕噥求饒,親吻忽勒的靴子。

“帶他走。”忽勒踢開歌手道,“我不要他了。”

“那麽誰替你唱歌呢?”旭逯的次子巨離忽吃吃地笑。

忽勒拉了身後的孩子一把,“你來唱。”

瘦巴巴的孩子便突然從高帳內的陰暗裏沖入了明亮的陽光下,一般的塗滿胭脂白粉,大約八九歲的樣子,顯然也是王子豢養的歌手,他回頭,忽勒正瞪著他,長大的王子愈來愈象屈射王旭逯,厚重的眉毛壓著眼睛,抿著嘴看人的樣子已有七分陰桀梟戾的氣勢。那孩子還在不知所措,武士已端上了適才歌手的首級,奉與旭逯和忽勒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