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

昏昏沉沉之中,易蘭台似又回到了幼年時光。這次回到的卻不是無憂門,而是他的本家。

他自然不是一出生就在無憂門的,甚至他也並不姓易。九歲之前,他姓莫,父親乃是以品行高潔著稱的兩京大俠莫憑欄,武功高超,俠名遠播,卻又有一重外人不知的身份。

莫家本是前朝大族,男子累積軍功,女子多入後宮為妃,易蘭台的炸藥所學就是他先祖傳下來的本領。前朝覆滅之後,莫憑欄不忘舊日河山,入宮行刺,卻為宮中護衛“十部輪回”所阻,死狀極慘。之後朝廷震怒,將莫家滿門抄斬,其時恰逢楚徭路過,救了年方九歲的易蘭台。

之後楚徭收他入無憂門,見他劍法日益高明又不免擔心,與吳江商量道:“阿易這般武功,將來必然揚名江湖,若是因此被朝廷發現,可如何是好?”吳江微一思索,隨即大笑,說了五個字:“大隱隱於朝。”

因這五個字,易蘭台武功初成後便去應考;也因這五個字,他一直闖到了皇帝的眼皮底下,當上了蘭台禦史,也無人懷疑他一字半句。

可是今天,他卻莫名其妙地先失卻武功,又被一眾戎族高手追殺,一路逃亡過程中,易蘭台幾次想過:莫非是因為他身份泄露,所以才引來這許多禍事?思及此事,他忽又想到了那個與已容貌相似的莫尋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誰許一生悠然……他頭疼欲裂,手指卻猛地一動,驚覺自己已經醒來。

有人驚喜道:“你醒了?”這聲音十分清越,仿佛掉到地上就會摔成幾截,給人以極大好感。

易蘭台睜開眼,見面前坐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穿一件樣式寬大的青衣,竹簪束發,面部輪廓生得並不十分端正,卻是一張天生宜喜的春風面,眉梢唇角自然而然地微微上挑,不笑時亦有三分笑意。加上她不施脂粉,亦無釵環,看上去卻很像一個眉目細致的少年。再看周遭散亂擺放著許多棺材,空氣中味道黴濕,原來竟是在義莊之中。

見他醒來,那年輕女子很是高興,道:“老先生,你醒了?”

老先生?易蘭台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自己易容未卸,不由好笑。

但這是小事,他倒也不急著說破,以手撐地,意欲起身。那年輕女子見了,忙起身扶他坐起,倚著一口棺材靠坐。

易蘭台活動一下手腳,覺得頭腦雖然還有些昏沉,但並無大礙。他坐直身體,拱一拱手:“多謝姑娘搭救。”

那年輕女子笑了,一笑之間,那種少年般的俏皮神情更加明顯:“您客氣了,我不過是偶然路過此地,舉手之勞而已。”

聽她言道“路過此地”,易蘭台霎時想到在最為危急一刻,遠方出現的青衣人,心中暗叫僥幸,由衷道:“救命之恩,天高地厚。不知姑娘如何稱呼?日後也好報答一二。”

女子道:“老先生再這般說,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我姓趙,名清商。不知您怎麽稱呼?”易蘭台熟讀典籍,腦中驟然浮現出魏文帝那一句“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心道這名字清麗哀婉,可與這女子的相貌氣質不甚相符。聽得她詢問自己,便道:“在下易蘭台。”他雖可捏造一個假名,卻不願在恩人面前隱瞞真實姓名。

這是近來江湖中最有名的名字之一,趙清商吃了一驚:“原來您是易先生,嗯……果然氣度不同。”她本想稱贊一句,無奈易蘭台此刻易容成一個老者,又經歷了一場爆炸,面上汙穢不堪,胡須頭發都糾結在一起,想要找一句不違心的贊美還真不容易。

易蘭台自然聽得出她的言不由衷,微微一笑,還未開口,趙清商忽道:“哎呀,水得了,您稍等一下。”說罷匆匆起身,從不遠處的火堆上端下一鍋水,左手腕上一個古色斑斕的漢玉鐲子和鍋沿碰得叮當作響。

她把開水倒入旁邊一個木盆中,又兌了些涼水,端過來笑道:“先生洗把臉吧。”這倒是當務之急,易蘭台含笑接過,趙清商又匆匆回到火邊,不知搗鼓些什麽。他便顧自除去假發假須,隨即半轉過身,洗去面上汙垢,又將頭發打順,重新束好。

打理清爽,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易蘭台擡起頭,正要道一聲“多謝”,忽聞到一陣清香,令人精神為之一快,在這義莊中卻顯格格不入。

這並非脂粉香氣又或女子體香,而是他極為熟悉、偏偏這些天又一口嘗不到的茶香!

易蘭台愕然擡首,卻見趙清商拿著兩只小巧的竹根杯,竟泡了兩杯茶出來!她笑道:“易先生,請喝杯茶。”說著遞過一只茶杯,擡頭卻驟見一張斯文潔凈的面孔,大是吃驚,手中的杯子便直直掉了下來。

易蘭台伸手一抄,笑道:“這是今年的雨前?真是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