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且食蛤蜊休問天(第3/5頁)

北京東城大佛寺街北頭,鬧中取靜的地方,有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是新任兵部侍郎廖大亨的府第。前進三開間敞廳左側,一個小小的垂花門,門內一條鵝卵石砌就的小徑,通到一處花木扶疏的園圃,鑿著淺淺的一圈金魚池,池旁點綴了一叢玲瓏假山,臨池南面一座精致的小花廳。時已掌燈,廳前一排花窗上,燈光閃爍,人影掩映,時時透出觥籌交錯、高談闊論的聲音,原來主人廖侍郎正在接待遠客,設宴洗塵。

廳內酒席上,坐在下面主位的,是白面長須的廖侍郎。坐在廖侍郎肩下,一個方巾直裰,年齡三十有余、四十不到的清臒文士,長得額挺頤豐,眉疏目朗,於一臉儒雅之中,隱隱透著英毅沉練的氣概,這人便是曹勛的同鄉好友,廖侍郎賞識的西席,臨邛孝廉劉道貞,別號墨仙。上面客位上兩位遠客,便是楊展和曹勛了。侍郎專為得意門生洗塵,因為曹勛和楊展同來,又是劉孝廉的好友,愛屋及烏,遂得並列洗塵之宴。

原來楊展主仆帶著三姑娘和曹勛,從沙河鎮鴻升客店起程,第二天進了京城,早有鴻升聯號、京師鴻遠老店的夥計,在城門口迎接,楊展一行人便落在鴻遠店內。一看這座客店,比沙河鎮鴻升客店規模大得多了,門口粉白照壁上,刷著“仕宦行台”四個大黑字,八字墻門兩旁,停滿了車馬,進進出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送往迎來的店夥,禮貌周到,招待殷情,果然皇都氣象,與眾不同。楊展原是揮金如土的人,又帶三姑娘同來,便包了一所三合的側院,安置主客,綽綽有余,三姑娘也獨占了一間正屋。大家落店以後,盥洗吃喝了一陣,楊展一看日影西斜,原擬休息一夜第二天清早,再去拜謁座師廖侍郎,不料氣粗膽豪的曹勛,一心訪友,也沒知會楊展,竟獨自溜出店去,雇了一匹牲口,快馬加鞭,先奔廖府,去看望好友劉孝廉去了。湊巧廖侍郎正在家中和西席劉孝廉一局圍棋消遣,曹勛一到,廖侍郎並沒進內。曹勛叩見之下,談起楊展一同進京,廖侍郎立時打發兩個親隨,套著自己上朝的雙套轎車,去接楊展,還囑咐把楊武舉行李隨從,一起接來。這一來,楊展才帶著仇兒,和家鄉土儀,趕來叩見座師。而且只好當面說謊,說是:“因為奉母命,帶著一位義妹進京訪親,不便在老師府上叨擾,望乞恕罪。”同時請求到內室,以門生禮叩見師母。

廖侍郎對於這位門生,是夙契在心,刮目相待的,但是他的正室夫人,還在原籍,只有一二姬妾帶在身邊,說明就裏,便邀劉孝廉曹勛陪席,在小花廳內設宴,替這位得意門生洗塵接風。

酒酣耳熱之間,廖侍郎興高采烈,和自己西席劉孝廉,提起岷江白虎口楊展如何退盜救危,清介絕俗,豹子崗擂台,親眼見楊展如何當眾苦口婆心,武闈場中,如何絕藝驚人,他夫人雪衣娘又是如何的一位絕世無雙的女英雄,說得有聲有色,掀髯大笑。其實他這許多話,平時對這位西席,不知講過了多少次,現在楊展千裏進京,師生相對,不免又舊事重提,好像在這位西席面前,證明自己這番話,毫不虛假一般,一方面也可見得廖侍郎對於這位門生,如何地得意了。

廖侍郎說得滔滔不絕時,這位西席劉道貞微笑點頭,眼神卻不斷地打量楊展。廖侍郎話風一停,劉道貞轉過頭來,說道:“東翁,這位楊兄骨秀神清,英挺絕俗,果然是人中之豪,怪不得東翁贊不絕口,可惜今生之世,如果生在太祖開國之初,怕不是淩煙閣上人物。”廖侍郎忽然停杯長嘆,捋了一把長髯,緩緩低吟道:“余欲望魯,龜山蔽之,手無斧柯,龜山奈……何……”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細得像遊絲一般,接著又是一聲長嘆。楊展聽得,暗暗吃驚,說道:“老師吟的是孔子‘龜山操’,也是孔子當時的牢騷,老師吟此,似乎感慨甚深,像老師執掌兵政,當然簡在帝心,正可訐謨入告,克展經綸,何致抑郁如此呢?”廖侍郎向楊展看了一眼,點頭嘆息道:“賢契!你生長天府之國的蜀南,從小席豐履厚,這次千裏遠遊,初次到京,只覺耳目一新,哪知道國勢占危,已如危卵呢,不過老夫這種杞人之憂,不應該對你說,不應該阻你英年銳進之心,天生我才必有用,自有你作為之地,像老夫飽經憂患,一味頹放,原是萬萬學不得的。”說到這兒,忽又向劉道貞苦笑道:“墨仙!我居然得到這樣門生,應該自豪,偏在這大廈將傾當口,得到這樣門生,這又叫我萬分難過,當朝大老,昏頹至此,難道我忍心把他送入虎口嗎?他這次進京會試,一半還是我慫恿他來的呢。”劉道貞笑道:“東翁身處廊廟,所見所聞,都是不如意事,日子一久,難免灰心到極處,但是天道常變,事難執一,真到了不可開交之時,中國地大人眾,豈無一二豪傑之士,奮臂一呼,保障半壁,少康偏旅,亦能中興,人定也許勝天,未來事豈可逆料,也顧不得這許多,且食蛤蜊休問天,對!一杯銷萬古,再酌失乾坤。”說罷哈哈一笑,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