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疑雲疑

雨仇兒一出房,三姑娘一摸酒壺,便說:“只顧和相公說話,酒也冷了,飯也耽誤了,賤妾叫夥計來,拿出飯菜去熱熱才好。”說罷,翩若驚鴻的也出去了。楊展瞧著她背影,暗想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剛才彈琵琶時落淚,絕不是做作,這種身有武功的女子,如果為非作歹,是很容易的,可見剛才下淚,並不是為了窮,其中定然有難言之隱,我一時說出量力相助之意,也得看事做事。他正在心口相商,瞧見三姑娘進來,背後跟著夥計,三姑娘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管家,有幾下子,和那西廂房的客人,攀著鄉談幾句話,便講得非常投機,也許一忽兒,便把那人領了過來了。”楊展一笑,便命夥計把酒菜撤去,重新做幾樣新鮮的來。

夥計出屋,房內無人,三姑娘正想說話,仇兒已笑嘻嘻的進房來了,西廂房的客人,卻沒有同來。仇兒笑道:“那位老鄉真特別,他一聽到相公姓名,高興極了,連說:‘早已知道相公名頭,想不到異地相逢,快極,快極!’他說時,已經立起身來,我以為他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忽然立住問道:‘你們相公進京去,大約是想奪本科武狀元,趕去會試的?’我說:‘是!’他立時眉頭一皺,怪眼如燈,噗地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向我說道:‘我今天街上喝多了酒,見了你們相公,在生朋友面前,酒言酒語,倒不方便,明天再說!’我一瞧,這人有點心病似的,我便順著他口氣哄他,探問他捉住和尚和人猬的下落。這一問,倒由引起他滿腹牢騷,罵罵咧咧的把那段事都說出來了。原來這位老鄉,姓曹名勛,也是川南人,還是個世襲指揮。

他有這個世襲前程,原是雄心勃勃,想進京去有點作為。不料剛才在鎮上碰著裝人猬、騙錢財的三個賊和尚。又湊巧,看出車上人猬,是自己兄弟的那個騾夫,正是曹勛在黃河北岸連長行牲口雇來的騾夫,曹勛又是個見義勇為的腳色,不由他不出手打這個抱不平。三個賊和尚,逃走兩個,捉住一個,由鎮上幾個番役押著,連同曹勛等一般人證,解到鎮北巡檢小衙門。可笑那位微末前程的巡檢,官職雖小,門路卻熟,他一聽捉住的和尚是十八盤拈花寺裏出來的,頓時吃了一驚,立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暫不問案,先請曹勛到別屋去坐,以示優待。他卻在幾個親信爪牙耳邊,低低的吩咐了一陣,安排妥當以後,自己便來陪著曹勛說話。說的都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的事,曹勛哪裏聽入耳去,正要發作,一個番役進來,在巡檢耳邊,低低的回了一句話,便退了出去。曹勛瞧著巡檢鬼鬼祟祟,心裏有氣,怪眼一瞪,大聲說道:‘俺趕路進京,身有要事,此刻天色又晚,還沒找著宿店,那賊和尚在這兒作怪,原沒俺的事,俺可要失陪了!’說罷站起身來。不料曹勛這一發作,倒對了那位巡檢的心思,眉開眼笑的搶上一步,向曹勛耳邊悄悄說道:‘老哥常在外邊跑跑,當然懂得眉高眼底,那個賊和尚,我也明知不是好人,可是他背後靠山太硬,老哥趕路是正經,犯不著為了一個騾夫,發火燒身,現在老哥自願脫身事外,這就好辦了,老哥只管請便,街南鴻升客棧是老字號,招待周到,老哥只管自便。’說罷雙手亂拱,表示送客,曹勛被他這一做作,幾乎要舉起拳頭來,把巡檢揍一頓再說,姑且忍住氣,問道:‘你說什麽?一個山賊似的野和尚,有什麽靠山?靠山是誰?’那位巡檢只想送這位太歲出門,自己多說了幾句,偏又被他刨根掘底的問了起來,萬分無奈的說道:‘現在當今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公公,要算司禮太監曹化淳,曹公公現在又兼著九門提督,權勢赫赫,誰不敬畏?十八盤拈花寺的方丈便是曹公公的心腹人。你想,拈花寺出來的和尚,俺區區巡檢,怎敢得罪?便是拈花寺一只狗,俺也惹不起呀,老哥是明眼人,一點就透,請便……請便……’曹勛聽得,怒火上升,一張嘴,‘呸!’夾頭夾臉向那位倒黴巡檢唾了一口,把頭一昂,拔步出門,匆匆的離了巡檢衙。那位巡檢老爺倒是涵養功深,伸手一抹臉上的唾沫,竟沒動氣,搖著頭說:‘渾小子,懂得什麽!’忙不及向屋外喊著:‘快請那位師父進來。’原來街上捉住的賊和尚,一進巡檢衙門,早已恢復自由,安坐在另一間屋內。曹勛一走,那位巡檢反向賊和尚賠了不少小心,竟從後門把賊和尚送走了。回頭吩咐手下番役,把那騾夫連哄帶嚇,勒令把奄奄一息的人猬領走,便算了事。伸手打抱不平的曹勛,無端在巡檢衙門,受了一肚皮肮臟氣,到了街上,揀了一家酒飯店,進去大喝其悶酒,一面越想越氣,砰的一拳抵案,情不自禁的大喊一聲:‘這還成什麽世界?老子還上什麽京!’他這一聲大喊,雖然是滿嘴川音,酒座上的外省人,不易聽清楚,卻都驚得擡頭朝他瞧,把他當作酒瘋子。曹勛滿不理會,自顧自風卷殘雲般吃完了飯,便到鴻升客店來投宿了,進了客店,還是罵罵咧咧的氣往上沖。這便是那位曹老鄉街上打抱不平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