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且食蛤蜊休問天(第4/5頁)

劉道貞對席是曹勛,他聽了他們鬧了半天文縐縐的之乎者也,自己插不進話去,雖然聽不大懂,察音辨色,自然也明白他們牢騷的意思,他又想起了沙河鎮那位巡檢的卑鄙行為,幾杯下肚,酒興上湧,他也沒有考慮身居客席,也沒有顧慮主位上是身居顯職的兵部侍郎,在劉道貞話風一停,哈哈舉杯當口,他不知怎麽一來,怪眼一瞪,把手一拍桌子,高聲說道:“朱家坐了二百數十年皇帝交椅,一代不如一代,大約氣數已盡,偏又寵信一般混賬行子的太監,活該倒黴,這是朱家的事,讓朱家自己料理去好了,要我們愁眉苦臉怎麽?俺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肮臟氣,不是楊兄苦勸,俺早快馬加鞭,回轉自己家鄉了!”這位粗豪的曹勛,毫沒遮擱的敞口一說,大家聽得驚呆了,廖侍郎更是驚得瞠目直視,背脊冒汗,暗想這位傻哥,竟敢在我面前,大聲疾呼地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如果被東廠校尉們聽去,不但這位傻哥罪滅九族,連我也得陪他吃一刀,這可受不了。正想發話阻止,劉道貞忙站起來,拉著曹勛急急地說:“你吃醉了,快上我屋去,靜靜地躺一回便好了。”說罷,不由分說,拉著曹勛便出廳去了。席上的楊展,也滿身不得勁,忙說:“老師恕罪,曹兄來自田間,性又粗直,說話不知禁忌,實在太……”廖侍郎不住的搖頭,忽然低聲笑道:“你以為我惱他麽?我是驚他這樣大膽,楞敢說這樣石破天驚的話,正惟他來自田間,突然在這兒說出這樣話來,正是我們在朝的,連做夢都不曾想到的話,他既然說得出來,可見在野的無數人們,心裏都難免有了這樣念頭,民心如此,大事去矣!不過他說的在沙河鎮受了一肚皮肮臟氣,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楊展便把沙河鎮人募化,曹勛打不平的事,說了。

廖侍郎嘆息道:“原來那位曹君,未到帝都,便受氣惱,這就無怪其然。

其實這種肮臟氣,在天子腳下的人們,已是司空見慣,受之若素了。不用說異常百姓,即就執示鈞衡的大學博士魏德藻,和我們那位兵部尚書張縉彥兩位大老來說,哪一天不仰承權監曹化淳王之臣等鼻息?堂堂宰相和尚書,都變成虛設,幾乎成了權監的清客。這裏邊也要怨幾位大老骨氣毫無,一味戀棧,遂弄得斯文掃地,我這不合時宜的侍郎,也只有滿腹牢騷,書空咄咄罷了。”楊展一聽朝廷弄成這樣局面,怪不得陜晉等省份,變亂紛起,剿撫兩窮。最可注意的,廖侍郎提到司禮太監曹化淳上去,立時想起三姑娘報仇之事,不禁問道:“老師所說權監曹化淳等,這種不學無術的宮掖小人,偶得至尊寵信,便要妄作威福,頤使廷臣,古今原是一轍,學生在路上,還聽說曹監提督九門,掌握金吾,家中還養著匪盜一流的亡命之徒,照這樣情形看來,大明二百幾十年的江山,真要斷送在這般人手上了。”楊展是故意用話打探,果然,廖侍郎輕輕一拍桌沿,悄悄說道:“豈但如此,府第連街,廣置姬妾,一個太監,居然廣置姬妾,你想,這其間還堪設想嗎?我們這條大佛寺街南首盡頭,一所崇煥輝煌、勝似王侯的府第,便是他的私宇,你路過時,冷眼一瞧,便可推測八九了。”楊展聽得,便暗暗記在心裏。

師生密談之間,忽然門外搶進一個親隨,向廖侍郎稟報,說是:“此刻張尚書派人來請大人,火速到宰相魏大學士私邸,商議機密大事,張尚書已經先去了,下人們私下打探,據張尚書派來的親隨說:‘新派陜西總制傅宗龍傅大人,到任不久,又受了闖王李自成圈套,傅大人已經生死不明。’這消息和上年總制陷身時一般,仍然從河南福王府轉來的消息,用八百裏火急塘報,飛遞進京。塘報來投兵部,先送到尚書私邸,還是剛才的事。”廖侍郎一聽這樣消息,倏地站起,一跺腳,長聲喊道:“完了!我這位前任傅年兄,又踏上了喬年兄覆轍,局勢糟到如此,京師屏藩的陜晉,非我有矣!看情形潼關一道鎖鑰,岌岌可危,河南的福王,大約已寢不安席了!”說罷,命親隨們快去套車,又派一個下人,去請劉孝廉替我陪客。

這時楊展已離席而立,便說:“師座軍書旁午,國事要緊,學生改日再來叩謁,就此告辭。”廖侍郎連連搖手道:“我們通家世誼,非比尋常,不必拘泥,墨仙才高學博,識逾恒流,你們大可一談,便是你進京會試的事,和都城一切情形,他也可以源源本本告訴你。”正說著,劉道貞已雅步而入。

廖侍郎便把新得消息,匆匆一說,便自趕赴相第,議事去了。

劉道貞陪著楊展終席以後,邀到他安硯的書室,促膝茗談,楊展一瞧曹勛不在室內,問起情形,才知劉道貞已派人送他回鴻遠客寓去了。劉道貞笑道:“曹勛是我總角之交,性情亢直,寧折不彎,世傳武藝,臂力絕倫,又是世襲指揮,上年春季東寇窺邊,震動幾輔,我偶托回川便人,捎封信劄與他,勸他馳騁邊疆,克振家聲,不料他真個來了。可是今昔異勢,局面不同,他到了沙河鎮,一怒欲回,雖然他素性如此,其實此舉卻非常人所及,便是小弟在此孤寄,毫無官守,無日不起還廬之思?只因居停情重,一時不便出口,現在體察情勢,危巢覆卵,凜乎不可再留,也許和諸位可以聯轡出都呢。”楊展說道:“看情形小弟進京會試,也是多此一舉,老母倚閭,白雲望切,小弟也心灰意懶了。”劉道貞道:“這卻不然,天生人豪,才為世用,冥冥中自有安排,便是楊兄甘願韜光隱晦,事情到來,恐怕不由自主。至於武闈應試,憑真才實學,揚名天下,與阿媚權門,屍位素餐者不同,貴座師愛才念切,到時定有安排。川南來人及貴座師,時道吾兄及令閫俠義軼事,久已心折,我看老兄,現在像是懷著什麽心事似的,而且神色之間,也帶著肅殺之意,難道此來京師,曾有什麽不平之事遇到,動了扶危救困的俠義肝膽,想要一試身手麽?”楊展聽得,猛吃一驚,暗想這人真了不得,居然在我面色上,隱隱道著了三姑娘一档事,此後言語舉動,還得當心才好。轉念之間,不覺微一沉吟。劉道貞拍手笑道:“何如,事蘊於心,氣現於面,這一猜測,許是給我料著了吧?吾兄初到京城,地理不熟,人情隔膜,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也許可以借箸代謀,參與末議,借他人杯酒,澆澆自己塊壘,也是一樁快事,”說罷,呵呵大笑。楊展被他當頭一罩,微微一笑,卻暗地留神劉道貞詞色之間,鋒芒畢露,豪邁過人,並非有意推敲,確是肺腑之語,大有傾心結交,一見如故之意。心裏暗暗打了個主意,故意不理會他的活鋒,很從容說道:“此番進京,得與先生結交,便覺此行非虛,倘蒙不棄,明晚在寓所當治杯酌,恭候駕臨,還要替先生引見一位風塵奇士,藉此也可傾談一切。”劉道貞向楊展看了幾眼,笑道:“奇士定有奇聞,卻之不恭,一定遵召。”楊展暗暗好笑,便與劉道貞訂了明晚之約,告辭返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