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鐵琵琶的韻律(第5/5頁)

原來鐵琵琶頭上有暗紐,肚下有暗門,不用說,定然內藏機括,裝著厲害的針弩之類了。楊展心裏一驚,她把這鐵琵琶先叫仇兒拿來,似乎故意自露行藏似的,如果說她有意示威?卻又不像,這倒難以猜度了。

楊展把鐵琵琶橫在桌上,無心飲酒,低著頭,不斷的沉思。忽聽得耳邊仇兒報道:“三姑娘來了!”楊展猛一擡頭,只見房門口婷婷的立著一位北方姑娘,向他嫣然一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過來,向楊展斂著衫袖兒,當胸福了幾福。立在桌邊的仇兒,便說:“這便是我家主人楊相公。”三姑娘又是一笑,露出編貝似的一副細白牙,輕輕的叫了一聲:“楊相公!”楊展在客店門口見她時,無非在人叢中瞥了一眼,那時她又面上蒙著黑紗,這時仔細打量她,只見她彎彎的眉兒,溶溶的眼兒,直直的鼻兒,圓姿替月,姣好如花,實在是個美人胎兒,只是眉毛略濃一點,顴骨略高一點,身材略長一點,亦婀娜,亦剛健,原是道地的北地胭脂、燕趙佳麗的典型。楊展從來沒有風月場中的經驗,對於這位三姑娘,恰正合著“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那句道學話。叫她進房來,原是別有用意的。所以楊展竟在座上欠了欠身,指著左面客椅上說,“請坐請坐!”三姑娘長長的睫毛一動,亮晶晶的眼珠兒一轉,微微一笑,沒有理會楊展的話,卻風擺柳似的走到桌邊,伸出手來,搶過仇兒手上酒壺,貼近楊展身旁,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的說:“借花獻佛,先敬相公一杯酒再說。”楊展到底年輕面嫩,沒有經過這種陣仗,仇兒又立在桌邊,不禁躊躇不安的站了起來,忙說:“不敢,不敢,你請坐!”仇兒立在桌邊,忍不住要笑。三姑娘卻向楊展深深的盯了幾眼,眉梢一展,把頭一點,倏地伸手,拿起桌上琵琶,往後一退,竟坐在左面客椅上了。

三姑娘抱著琵琶一坐下,向楊展點點頭笑道:“賤妾雖然是個風塵女子,兩眼尚能識人,相公果然是位非常人物,相公只管用酒,賤妾彈套曲子,替相公下酒。”說罷,面色一整,琵琶一豎,先調正一下弦音,素手一動,便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楊展雖然不會琵琶,對於音樂一道,也懂得一點門徑,起首只覺得她彈出來的音韻,和普通琵琶有點不同,聲調顯得那麽沉郁蒼涼,後來聽出來的是商音,彈到妙處,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忽而如泣如訴,宛若遊絲裊空,令人透不過氣來,忽而如吟如嘯,又似巫峽猿啼,秋墳鬼哭,令人肌膚起栗,滿屋子被鐵琵琶彈得淒淒慘慘,連仇兒也聽得鼻頭發酸,心裏難過。楊展更無心喝三姑娘斟上的一杯酒,留神三姑娘時,卻把她一張粉面,半隱在琵琶背後,雖然低著頭,燭光斜照,已看出眉頭緊蹙,有幾顆亮晶晶的淚珠,掛在眼角上,楊展心裏一驚。不覺豪興勃發,倏起跳起身來,向三姑娘搖手說道:“三姑娘不必彈了,音從心出,音節如此,姑娘定有不得已之事,彼此雖然萍水相逢,倘可為力,不妨見告。”三姑娘一聽這話,一擡頭,噙著淚珠的一對秋波,透露出無限感激的意思,手上卻依然不停的彈著,嘴上卻輕喊著:“窗外有人。”三姑娘一喊出窗外有人,琵琶上彈出的聲音,立時改了調門,幾根弦上,錚錚鏘鏘,起了殺伐之音。細聽去,有填填的鼓音,鏜鏜的金聲,還夾著風聲、雨聲、人聲、馬聲,突然手法如雨,百音齊匯,便像兩軍肉搏、萬馬奔騰的慘壯場面,也從音節中傳達出來。原來起先彈的曲子是《長門怨》,一時改了《十面埋伏》的曲子了。這《十面埋伏》的一套長曲,彈到緊張的當口,楊展聽得氣壯神王,把面前一杯冷酒,咽的一口喝下肚去,酒杯一放,拍著桌子,喊道:“妙極!妙極!”不料他剛連聲喊妙當口,窗外院子裏,忽然有人大喊道:“好呀!三姑娘爬上了高枝,把老客人也甩在脖後了!”又有一個哈哈大笑道:“姐兒愛俏,天公地道,老哥,你自己拿面鏡子,照照尊容去罷!”一陣胡嚷,足聲雜杳,似乎一擁而出,奔向前院去了。房內三姑娘聽了個滿耳,長眉一挑,嬌嗔滿面,劃然一聲,琵琶停止,隨手把琵琶向身旁幾上一擱,便要挺身而起。仇兒也覺得外面偷聽琵琶的幾個客商,話裏話外,有點侮辱主人,也要奔出去尋找胡說的人。

楊展卻把仇兒喝住,又向三姑娘笑道:“這種市井趨利之徒,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麽?”這幾句話,三姑娘聽得,似乎心裏非常熨貼,立時轉怒為喜,回身走到楊展跟前,悄悄說道:“相公說得對,今晚也不知什麽緣故,見著相公,便像老早就認識似的,彈著彈著,便把心裏的結郁都彈出來了。”楊展向她看了一眼,說道:“姑娘如有需人相助之處,只要在情在理,我雖然是個過路遠客,也許可以量力而為。”三姑娘立在桌邊,嘆口氣道:“多謝相公,賤妾來到沙河鎮,也有個把月工夫了,沒有把賤妾真當作淪落風塵下賤女子,也只有相公一人。剛才在店門口瞧見相公,便知不是常人,江湖上身有功夫的很多,像相公外表上英秀斯文,深藏不露,卻真難得。賤妾今晚存心拜見相公,故意推病把幾個邀彈唱的客商回絕,一面叫個夥計以兜攬生意為名,想借此拜見,不意被小管家一口回絕,自己後悔不叠。相公不是這種人,原不該以此進身,正在後悔,想不到小管家竟奉命來喚,索興變計,不再掩飾行藏,把師傳鐵琵琶先托小管家送來,相公行家,一見琵琶,也許便知賤妾不是真個賣唱遊妓了……”三姑娘話未說完,前院亂嚷嚷的,似乎又到了一批客人。一個暴跳如雷的客人,嘴上罵著大街,一路罵進楊展住的一層院落。來一個夥計,領著他到了三姑娘住的對面一間廂房。夥計百般奉承,這位客人坐在房內,兀自高聲大罵。楊展在正房內,以為客人罵的是店裏夥計,後來一聽是鄉音,卻卷著舌頭打京腔,罵的也不是夥計,他罵的是:“皇帝老子瞧不見老百姓苦處,偏又相信一般混賬行子的太監,把江山搞得一塌糊塗,咱還進什麽京去,回老子的老家是正經。”楊展聽得非常驚異,這人難道是個瘋子?一個人坐在房裏海罵,而且從四川進京,到這兒,算是十停走到九停了,這位老鄉,居然預備一怒而回,這事真新鮮了。聽他這陣海罵,是人人想罵,而不便出口的,原不足奇,何致於一怒而回,奇便奇在此處了。仇兒笑道:“聽口音,這位海罵的老鄉,定是白天鎮上,打抱不平的馬上壯士。”三姑娘點點頭道:“一點不錯,他罵的話,相公大約莫名其妙,憑我猜想,大約從和尚罵到太監,從太監再罵到皇帝頭上去的。”楊展愕然問道:“這是怎麽一個故事?”三姑娘笑道:“賤妾也是瞎猜,這容易,這位小管家多聰明,一打聽便明白了。”仇兒腳底癢癢,巴不得望外蹦,順著三姑娘口氣笑道:“相公,那客人是我們老鄉,如果真是街上見過的馬上壯士,長得真威武,大約有點武功,相公何妨和他談談,否則我先探探去?”楊展微一點頭,仇兒如得軍令,飛一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