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玉龍街單身女客(第2/3頁)

老掌櫃把楊展領到這所院落的天井裏,自己進了北面正房,沒有一句話工夫,老掌櫃出來,後面跟著一位二十左右的娉婷女子,雖然一身荊布衣衫,卻掩不住苗條的體態,面紗已去,容光照人,尤其一對剪水雙瞳,眼波遠射,箭箭中心,暗想這女子是何路道,如論姿色體態,和我瑤霜,正如春蘭秋菊,未易軒輊。那女子立在階前,一見楊展,似乎略顯忸怩,倏又面色一整,遠遠襝衽為禮,朱唇微啟,聲若笙簧,說道:“相公英俊非常,定是高手,剛才那少年輕狂無理,略示薄懲,承相公從旁解圍,免妾出去拋頭露臉,非常感激,特地請相公屈駕,當面道謝。”說罷,復又深深襝衽,楊展忙長揖答拜,嘴上說道:“在下嘉定楊展,略識武術,冒昧解圍,尚乞原諒。”這時立在一旁的老掌櫃,原本懷著鬼胎,老防兩人說翻,不料兩人酸溜溜的,滿嘴斯文,竟客氣得了不得,最奇自己進屋去時,還見她滿臉肅殺之氣,不料一見姓楊的面,頓時滿面春風,照此刻的情形,誰也瞧不出這樣斯文女子,會有那一手邪活兒。

楊展和那女子,互相謙遜了幾句,似乎詞窮,楊展一想,還沒有問她姓名宗派,便向她說道:“不嫌冒昧的話,可否見示邦族和師傅宗派,四川藏龍臥虎,內外兩家,均有名宿。在下奉母家居,素鮮交遊,小姐舉止非常,定然淵源有自,尚乞見教一二。剛才那少年有人說是應考武闈,在下既恨其輕薄,又念他應考不易,才冒昧出手,並非自炫其能,好在這種無德無行的人,將來定有後悔之日,小姐身份高貴,也不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那女子笑道:“這樣說來,相公定然也是應考武闈的了,像相公這樣本領,這樣英俊,考這武闈,真是大才小用,但不知尊師是誰?有其徒必有其師,定然是位前輩英雄,可否先行見告呢?”楊展心想,我問你,你故意拉扯,卻一個勁兒探聽別人,不禁笑了一笑,那女子立時覺察,也微微一笑,楊展覺得無話可說了,只好躬身告辭。女子似乎還想開口,卻又說不出什麽話來,嬌臉上微現紅暈,向楊展瞟了一眼,便輕移蓮步,送到院落的過道口,忽然說道:“這幾天聽說豹子岡有人設擂,楊兄有意觀光否?”楊展聽得心裏一動,又聽她忽然轉口稱楊兄,忙轉身答道:“剛才聽街上紛紛傳說,才知道此事,如果有能手出場,或者從旁觀光一下,小姐有興,何妨也去看個熱鬧。”這話原是隨口一說,那女子立時接上道:“好,我們在豹子岡再見。”說罷,姍姍的轉身進屋去了。

楊展回到家去,不料七寶和尚和鐵腳板都到了,正和瑤霜談論擂台的事。楊展進門便把玉龍街客寓碰到的事說了個大概,向七寶和尚鐵腳板探問那女子是誰?七寶和尚鐵腳板一時想不起來,瑤霜兩道秋波盯住了楊展,說道:“你們既然對面說了話,人家問你的,你忙著說了,你問人家的,卻問不出來,還好意思回來向人打聽,連姓名都不知道,叫人家往那兒搜索呢?”楊展本想把那女子形貌體態描摹一番,被瑤霜一堵,口氣似乎有點嚴重,忙不及口上戒嚴,關於那女子的事,什麽也不敢說了。不料鐵腳板偏問道:“那女子什麽形狀?你說出來,或者我們見過面的,便可想得出來了。”楊展違著心說道:“無非一個普通的江湖女子,我也沒有十分注意,她臉上又沒有特殊記號,有什麽可說的?”三人信以為真,瑤霜聽他說出是個普通江湖女子,立時心平氣和,有說有笑了,楊展暗暗快樂,可是他肚子裏,從此暗藏著這個秘密了。七寶和尚和鐵腳板並沒住在楊展一起,忽來忽去,舉動神秘,也不知他們兩人忙的什麽。

有一天,鐵腳板匆匆走進門來,說不到兩句話,拉著楊展便走,瑤霜問:“拉他到什麽地方去?”鐵腳板說:“有一位同道想見一見楊兄。”兩人出了門,鐵腳板笑道:“一位斯文的秀才相公,和一個臭要飯同行,滿街的人,都要瞧我們兩人了,我先走一步,在武侯祠柏樹林內等你。”說罷,飛也似的走了。楊展不知他搗什麽鬼,暗想這種風塵俠士,看外表真像一個臭要飯,誰知道他舉臂一揮,岷江上下遊上萬的袍哥們,都聽他指揮呢,做官的人們,倘能紆尊降貴,收羅這類風塵俠士,引為己用,真可以做到盜賊絕跡、路不拾遺的地步。可惜食肉者鄙,盡是盲目盲心之輩,天下焉得不亂!忽然聯帶想起白虎口那晚的一幕,覺得廖參政言語舉動,還有點知人之明,他一面思索,一面安步當車,不知不覺便到了昭烈廟。武侯祠在昭烈廟後,老柏成林,蒼翠蔽天,走進柏林僻遠處所,便見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在一株千年古柏的根下,席地而坐。楊展過去,一看地上茸茸淺草,非常勻凈,便也盤膝坐下,笑問道:“你們兩位不到我家中談話,鬼鬼祟祟的引我到這兒,其中定有別情。”鐵腳板向他一扮鬼臉,大笑道:“我們引你到這兒來,為的替你方便,你不感謝我們,倒嫌我們鬼鬼祟祟嗎?我們本來想告訴你一樁要緊事,是非只為多開口,不說也罷。”楊展心裏微微有點覺察,暗想這兩人神出鬼沒,手段通天,也許玉龍街客寓內的女英雄,被他們探出來了。心裏一轉,故意假作不解,問道:“你說的是哪一樁事,沒頭沒腦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事無不可對人言,何必這樣做作!”七寶和尚笑道:“不必猜啞謎了,那天你說的玉龍街那個女子,我們察言觀色,早知你在尊閫面前,有難言之穩,其實我們比你還注意,在這邛崍華山兩派,預備在擂台上一決雌雄之際,憑空出現一個異樣人物,如何會不關心呢?既然這女子住在客寓內,近在咫尺,當然要探個清楚。”楊展急問道:“你們探明白沒有呢?”鐵腳板微笑道:“這點事還探不出來,我們也不必上豹子岡了,可是探明以後,倒有了為難之處,因為這樣才請你到此,只有你才能破解這個難題。”楊展皺著眉說:“你不說還明白,你這樣一說,我真越糊塗了。”七寶和尚大笑道:“一個臭要飯,一個狗肉和尚,再來一個風度翩翩的秀才相公,人家一看,還不糊塗死嗎?哪知道世界上最有趣的,是一輩子糊塗,可惜人人自作聰明,明明是糊塗的事,他楞說不糊塗,我的秀才,你想不糊塗時,你的煩惱就來了。”楊展笑道:“我的和尚,此刻不和你參禪,把糊塗悶在心頭,也不是事,我已預備著承受煩惱,你們不必再繞彎子,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吧!”三人鬥趣了一陣,鐵腳板向七寶和尚擠擠眼說:“秀才相公自己說明,願意承受煩惱,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副擔子,就擱在秀才相公的肩上吧!”七寶和尚一摸光頭,吐吐舌頭:“阿彌陀佛,但願秀才這一副擔子,不要老擱在肩上才好,否則,臭要飯和狗肉和尚,大有吃蝴蝶鏢的希望。”楊展恨道:“你們還有正經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要失陪了。”鐵腳板笑道:“玩笑歸玩笑,秀才不要急,我和你說,你是破山大師的愛婿兼愛徒,破山大師當然對你說過,我們四川奇人鹿杖翁的名頭。”楊展點頭道:“這人聽我師傅說過,鹿杖翁隱居鹿頭山中,與世無爭,與物無忤,人也非常正派,聽說此翁年已高壽,足跡不出鹿頭山,你們提他怎甚?和那女子有什麽關系?”鐵腳板說:“自然有關系,鹿杖翁早年是何來歷,是不是姓鹿,誰也摸不清,因為他手上一枝非木非鐵的怪杖,杖頭上有幾個短枝叉,形似鹿角,又隱居在鹿頭山,人們才稱他一聲鹿杖翁。鹿杖翁絕跡江湖上二三十年,我們都沒有見過廬山真面,只聽破山大師說起此人,論武功是四川第一位人物,不過鹿杖翁多年不出鹿頭山,江湖上早把這位老前輩忘記了。可事情奇怪,我夜入玉龍街那家客店,暗地一查櫃上住客留名簿,寫著獨包後院的單身女客,姓鹿,是從鹿頭山來的,下面還注明到成都探親,我一瞧到店簿,馬上想到鹿杖翁身上去了。這還不奇,我去的時候,大約頭更未過,我從屋上翻到後院,幾乎和那女子撞個對頭,原來那女子一身青綢夜行衣靠,背系寶劍,一溜煙似的,從內院屋上飛躍而過,我忙閃身隱入暗處,待她走遠,躍入後院,沒法子,只好暫時做回賊,在窗戶上做了點手腳,進了她住的一間屋內。屋內熄了燈,用隨身火折子一照,這女客一身之外,只有一個包袱。女人家的包袱,畢竟不好意思去偷看。其余什麽東西沒有,卻見桌上擱著文房四寶,一團縐亂的紙,擲在桌角下,拾起來一瞧,滿紙橫七豎八寫滿了字,寫來寫去,卻只四個字,你猜她寫的什麽?原來她寫的是‘嘉定楊展’四個字。”鐵腳板說到這兒,用眼看了楊展一下,又接說道:“我本想探探她的來歷,在她屋內既然探不出什麽來,便跳出窗外,縱上屋檐,不料那女子暗伏檐上靜候,背上寶劍業已掣在手內,向我喝道:‘夤夜暗探我室,意欲何為?快說實話,免死劍下!’我萬想不到那女子回來得這麽快,略一疏忽,便被她堵上了,她這一問,我真無話可答,猛地靈機一動,坦然說道:‘姑娘恕我冒昧,我奉嘉定楊相公所差,有事請教姑娘,不想姑娘沒有在屋,倒顯得太冒昧了。’”楊展聽他說到這兒,便發急道:“你怎的信口胡說,人家問你楊某何事求教,你用何言對答呢?”鐵腳板說:“你聽著,我這樣隨口一說,她微一沉吟,冷笑道:‘楊某是個正人君子,未必有此暖昧舉動,你和楊某認識也許有之,大約從楊某嘴上,知道這兒有我這麽一個人,你私下探望我的來歷罷了,不然的話,剛才在屋上,明明見我從身旁過去,為什麽不招呼,鬼鬼祟祟的暗進我室,東探西查呢!不過,你這人尚有可取,居然不欺暗室,沒有動我包袱,憑這一點,你也許是楊某的朋友。現在我問你,你說楊某差你到此,有事問我,究竟什麽事呢?你說吧。’我聽得吃了一驚,好厲害的姑娘,我還以為她走遠了,原來我的舉動,都落入她眼內了,剛才我信口胡說,她這一問,我又得現編,還好,三寸不爛之舌,還有點用處,我毫不思索的答道:‘鹿小姐,請你原諒,楊相公從這兒掌櫃口中,知道小姐貴姓是鹿,又是從鹿頭山來的,這幾天又快到豹子岡擺擂的日期。楊相公深知這次擂台,是虎面喇嘛小神龍兩個人的興風作浪,說實了,也是華山派和邛崍派爭雄奪霸。楊相公自己與擂台毫無關系,而且到時還想從中做個和事老,他知道小姐是鹿頭山來的,定然與老前輩鹿杖翁有關。他很驚奇小姐在這時駕臨成都,又私下非常佩服小姐,他年輕面嫩,未便一再求見,只好托我暗地探明小姐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