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玉龍街單身女客

楊展知道了雪衣娘的事,暗想憑她身上家傳武功,人又機智,倒不必十分憂懼,為難的是破山大師和自己母親,萬一知道此事,定要心神不安,自己也得受訓斥,再說華山派虎面喇嘛小龍神黃龍,似乎沒有聽人說起過,便問鐵腳板道:“主持擂台的虎面喇嘛和黃龍,有什麽特殊功夫,敢做擂主?”鐵腳板笑道:“你生長在富家,對江湖的事當然隔膜,我們川中打擂的風氣,擂主並不定要功夫高人一等,有財力人力,官私兩面都兜得轉,便可出面主擂,往往擂主發請帖以後,另請功夫高明的,暗中鎮擂,不過這兩人,黨羽甚眾,本人功夫也未可輕視。今年擂台,和往年又不一樣,完全是黃龍想獨霸沱江,虎面喇嘛本是打箭爐的野和尚,依仗身上武功,在蛇人寨占山稱王,手下也有不少亡命,蛇人寨在涪江上遊,他這次和黃龍同惡相濟,定然也想發展自己勢力,雄霸涪江一帶的碼頭了。今晚倒黴的搖天動一般寶貨,便和虎面喇嘛小龍神兩人有淵源,我猜想將來擂台上出現的人物,華山派定然還有能手,暗中主持,把沱江涪江各碼頭,視為華山派下的衣食父母,怎能不拚死相爭呢!現在祖師爺門下兩支派的七星黑蜂符,都入我手,涪沱兩江好漢,凡原屬邛崍派門下的,我便有法,使他們明白自己的統屬,不致被外來的華山派,花言巧語利用了。”兩人在船內,一直談到天亮,鐵腳板告別上岸,自去尋找七寶和尚。

這裏楊展一夜沒睡,暗地瞧見廖參政邵巡撫三只雙桅官船,起錨駛出港口,暗想既然答應人家,只好做個順水人情,便命自己船老大遠遠隨著。過彭山雙流直達成都,一路平安無事,在自己船中高臥了大半天,絕不和官船兜搭,到了成都,天已起更,故意叫船老大等得前面官船上的人走凈了,才靠岸登陸,打發了船家,命自己書童挑了行李,雇了一乘滑竿,悄悄的到了武侯祠雪衣娘住的所在。進門時,將近三更,雪衣娘瑤霜,還不防楊展來得這麽快,和小蘋早已睡了,一聽下人們報稱嘉定相公到了,喜得一躍而起,忙不及重整雲鬢,再施膏沐,和小蘋走下樓來。

這一對未婚夫妻,在那個時代,如果是普通婚姻,萬無見面之理,惟獨這一對婚姻,可以說在那個時代中,是異乎尋常的一對了。他們兩人從小便在一起,兄妹相稱,而且從小便從父母平日口吻中,知道自己是預定的一對兒,所以他們兩人從不識不知,到半知半解,從半知半解到心領神會,愛情跟著年齡一步步往上長,到了這一次兩人見面,已經是名正言順,只差舉行一種成婚儀式罷了。兩人見面,種種親密態度,在成都的下人們,都已視為當然,他們兩人,也無庸避忌耳目,其中只有一個小蘋,初來乍到,尚在一知半解之間,未免有點那個。

瑤霜一見楊展的面,便奔過去拉著手向他面上細瞧,嘴上說:“玉哥,比上一次我們見面,似乎清減點,大約路上辛苦了一點,娘身體好嗎?”楊展笑道:“這一點路程,還用不著兩條腿,哪會辛苦,母親身體很好,嶽父在寺裏一切如常,母親知道你愛吃的東西,都替你送來了,瑤妹,你卻比上次豐滿一點了。”瑤霜笑得兩個酒渦,深深的凹了進去,眼神一轉,微啐道:“瞎說,我不信了!”楊展說:“你不信,你拿面鏡子瞧,不用說旁的,兩個酒渦,便比上次見面時深了半分,酒渦便是臉蛋兒發福的證據了。”瑤霜剛要說別的,一眼瞧見小蘋在身後發愣,笑著一閃身,指著楊展向她說:“這是我的……玉哥。”話一出口,覺得“玉哥”兩字也有點不妥,她卻不知道,話病在“我的”兩個字上,聰明的小蘋,肚裏暗笑,暗暗琢磨她主人“我的”兩字的滋味,心想誰還奪你不成,肚裏笑著,人卻已向楊展盈盈下拜。楊展笑道:“很好,很好,這便是鐵腳板對我說的小蘋了,我常向母親說,瑤妹身邊,必得有一個像樣的丫頭才合適,小蘋真不錯,瑤妹賞識的,當然高人一等,這是一段奇緣。想不到從小蘋身上,發生了打擂的事……”瑤霜說:“噫!原來你已會著鐵腳板了,怪不得你都知道了,這雙鐵腳真比千裏馬還快。”楊展大笑道:“這雙鐵腳,還到處露一手。”便把白虎口搖天動攔劫邵巡撫的事說了,說話之間,機伶的小蘋,托著茶盤,獻上兩杯香茗,向瑤霜說:“小姐,廚房已預備了消夜的酒肴,小姐平日不喝酒,今晚可得陪相公幾杯。”瑤霜向楊展一笑,吩咐把消夜開上來。

小蘋走後,瑤霜說:“你路上沒有好好兒睡覺,回頭早點安息吧。”楊展悄悄說:“我還住在老地方麽,我有許多話和你說,我們談個整夜吧。”瑤霜啐道:“傻子,有的日子細談,為什麽要熬夜呢?小蘋這孩子,機伶不過,不像那兩個蠢貨,得避著她一點。”楊展和瑤霜,連日無拘無束的,盡情領略婚前的溫柔滋味,連後園養著的兩匹白馬,也懶得並駕齊驅。過不了幾日,下人們報稱新任邵巡撫接任的告示,和欽派廖參政武闈觀風的會銜告示都貼出來了。沒有下人這一報,楊展幾乎把考武闈的事,丟在腦後了,這才騎匹白馬,進城拜會了幾家親戚,又備了三代履歷,托人辦了改考武闈的應有手續,成都城內,又有自己家中鹽產運銷的聯號,未免也得去轉個身,這一來,大家都知楊展到了成都,難免有點應酬。有一天獨自騎馬到北門外拜望一位父執,順便到洗墨池駟馬橋幾處名勝看了看,回來路過玉龍街,聽得路上行人講著:“今年南門外豹子岡擂台,藏龍臥虎,定有熱鬧看,剛才那個女子這一手,真有點邪門,楞把那個小夥子定在那兒,說不定小命要完,那女子定是上擂的女英雄。”楊展在馬上聽得起疑,正想拉個人問個清楚,猛見前面不遠處所,圍著不少人,一提絲韁跨下馬四蹄一放,便到了鬧哄哄一堆人所在,楊展把馬韁一勒,四蹄屹然停住。楊展在馬上踞高一瞧,只見這堆人圍在一家體面的客寓門口,偶然一瞧,還瞧不出什麽異樣來,再仔細一看,才看出客寓門口,一個衣履華麗、面目油滑的少年,目瞪口呆,滿頭大汗,紋風不動的站在那兒,右臂向前伸著,微呵著腰,像木頭人一般,寂然不動,可異的是伸直的右臂,五指向下微撮,好像撮著一件東西一般,其實手上什麽都沒有。楊展一看便明白了,知道這少年吃了苦頭,被人點了穴道了,想起剛才聽到路上行人的話,暗想成都竟有這樣女子,心裏一轉,便跳下馬來,隨手把馬拴在路旁一株樹上,擠進人堆,便進了客寓。向客寓櫃上一打聽,據櫃上人說:“原來這個少年,住在這客寓內,預備進武闈考武舉人的,偶然在客寓門口閑看,街上來了一乘滑竿,滑竿上坐著一位面蒙黑紗的妙齡女子,一雙金蓮,露在外面,這位單身女客,原是客店的房客,坐著滑竽,在門口停下來,停下來時正在這位少年身旁,這少年也太不成話,自討苦吃,竟乘機欺侮單身女客,伸手去撮女子蓮鉤,也沒有看見女子動手,不知怎麽一來,這少年便原封不動的定在那兒了,我們老掌櫃見多識廣,明白少年得罪了女英雄,被她停住了。雖然少年沒有人樣,老掌櫃怕時候久了,性命攸關,小店也得受累,此刻我們老掌櫃正在後面求那位女客,饒恕了這少年,請她救治過來,你瞧,我們老掌櫃出來了。”楊展轉身一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滿頭大汗的走到跟前,跺著腳說:“我一提這少年,也是一位考武舉的相公,她卻說:‘如果是別人,還有可恕,既然是考武舉的,學了武欺侮女人,更是情理難容,叫他多站一忽兒。’諸位請想,這不是要小店的好看麽?算替我們小店添了一塊活招牌,我活了這麽大,這種事,還是頭一樁兒。”楊展心裏,本也恨這少年太輕佻了,可是轉念到這人也是應考的,裏面女子還說是考武舉的,更得多站一忽兒,未免心裏有點不以為然,太藐視我們考相公了,心裏一轉,便向老掌櫃笑道:“我替你們解個圍吧。”老掌櫃一聽有人能解圍,忙不及打拱作揖,求楊展救這少年一下,楊展一笑,過去低頭向這少年伸出的手掌心下一瞧,只見掌心裏有一點黑點,便已明白,右手捏住少年伸出的臂膊,左掌向他背上一拍,同時右腕一搖少年臂腕,只聽得少年哎呀一聲,立時眼珠轉動,四肢自如了,門內門外的看客們,頓時喝起彩來。楊展向老掌櫃說:“這少年不妨事了,你們把他扶進去,讓他靜養一忽兒,勸他下次不要這樣輕薄了。”說罷,轉身出門,老掌櫃死命攔住,定要茶點道勞。這當口,裏面忽然跑出一個夥計模樣的人來,在老掌櫃耳邊說了幾句,老掌櫃面色立變,原來裏面女房客得知有人能救了那少年,差一個夥計出來向老掌櫃說:“多管閑事這位相公,務必請到後院一會,千萬不要放走。”老掌櫃死命留住楊展,本是好意,這一來,留也不好,不留也不妙,老掌櫃雖然不懂武功,江湖門道,略懂一點,後悔自己,求了半天,不應該再讓人家管閑事,剛才沒有想到這一層,仿佛讓人摘了裏面女客的面罩了,女人有這樣身手,當然是難纏的腳色,一陣為難。楊展已有點明白,笑道:“裏面女客說了什麽話了?”老掌櫃為難已極,一看大門外人已散去,支吾著說:“那位女客佩服相公本領,想請相公到後院一會,老漢怕相公另有貴幹,一時不敢直說出來。”楊展微一沉吟,心想這女子也能點穴,不知何人門下,會她一會也未始不可,便點頭道:“好,我也會會高人。”老掌櫃一聽,手心裏捏把汗,心想要糟,說不定怨家碰上對頭,弄出事來,沒法子,領著楊展往裏走。這座客店,房子正還不少,走過兩層院落,才到了女客獨住的一所小院落裏,這所小院落,並不止一間房,這位單身女客,竟把這小院落獨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