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 情(第4/6頁)

02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剛開始聽到自己的哭聲時,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曾從未想到自己會失聲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聲竟是如此的可怕。多年前他曾經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他看見三條野狼被獵人追趕,逼入了絕路,亂箭立刻如暴雨般射過來,公狼和母狼狡黠地避入山穴中,總算避了過去。

但一條幼狼顯然已力竭,行動已遲緩,剛竄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釘在地上。

那雌狼顯然是它母親,所以才不顧危險,從山穴中竄出來,想將她受傷的兒子銜到安全之處。但這時已有個獵人打馬飛馳而來,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裏還銜著她的兒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地掙紮著。

只可惜她的力量已隨著血液流出,雖然距離洞口只差兩尺,也已無力逃進去。

那公狼看著自己的妻兒在掙紮受苦,一雙暗灰色的眼睛裏竟似已有了絕望的淚珠。

雄狼的痛苦更劇烈,它身子也開始顫抖,突然從洞穴中竄出,一口咬在這雌狼的咽喉上,解脫了它妻子的痛苦。但這時獵人們已圍了過來,這頭狼看著自己妻兒的屍體,突然仰首慘嗥——

慘厲的嗥聲,連獵人們聽了都不禁動容,他遠遠在一旁看著,只覺得熱淚滿眶,胃也在收縮,一直吐了半個時辰才停止。

現在他才發覺,自己現在的哭聲,就和那時聽到的狼嗥一樣。他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淚已幹了,血卻又開始在流。哭,也是種很劇烈的運動。

一個人真正痛哭的時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連全身力氣都已用了出來。

小雷可以感覺到剛結疤的創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臉摩擦著地上的沙石,也已開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沒有吃過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麽都不在乎嗎?那他為什麽哭?

他不是野獸,也不是木頭。只不過他強迫自己接受比野獸還悲慘的命運,強迫自己讓別人看起來像是塊木頭。這並不容易。

微風中忽然傳來一陣芳香,不是樹葉的清香,也不是遠山的芬芳。

他擡起頭,就看見她伶仃地佇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復了她的高傲冷漠,美麗的眼睛裏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只是一直冷冷地看著他。

等他擡起頭,她才冷冷地問道:“你哭夠了麽?”

小雷仿佛又變成塊木頭。

雪衣少女道:“若是哭夠,就該站起來。”

小雷站了起來。他全身都虛弱得像是個剛出生的嬰兒,可是他站了起來。

雪衣少女冷笑著,道:“我想不到畜生也會哭。”

小雷慢慢地點了點頭,道:“畜生會哭,母狗也會哭。”

雪衣少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少女的臉色蒼白,但卻沒有發怒,反而笑了:“你認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許就不會哭得如此傷心了。”

小雷看著她,顯然還不明白她要說什麽。

雪衣少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較忠實,至少不會跟著別人走。”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縮,一步步走過去,雙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沒有動,沒有閃避。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一些譏誚之意,冷冷道:“你捏斷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現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滿泥汙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潤的脖子裏。可是他自己額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少女淡淡道:“我讓你捏斷我的手,讓你侮辱我,情願被你扼死,你可知道為了什麽?”

小雷不能回答,沒有人能回答。她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死他的,但卻情願被他侮辱,這是為了什麽?

雪衣少女冷冷道:“我這麽做,只因為我可憐你,只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緊。雪衣少女的額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漸漸困難。

可是她笑容中還是充滿譏誚不屑之意,勉強冷笑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動手殺你,因為你自己已經毀了自己,別人在床上大笑的時候,你卻只能像野狗般躲在這裏幹嚎。”

小雷喉嚨裏也在“咯咯”地響,似乎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別人?……你說的是誰?”

“你應該知道是誰。”

“你……你看見了他們?”

雪衣少女喘息著,咬著牙道:“現在我只看見你的一雙臟手。”

小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裏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終於慢慢地松開。

他看著自己的手時,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的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