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伴伴 第三章 風鈴的聲音(第2/8頁)
丁寧終於了解,當一個饑餓而疲倦的丈夫,攜著他的孩子,冒著寒風歸來,聽到他的妻子正在廚房裏炒菜,嗅到廚房裏那種溫暖的香氣時,心裏是什麽感覺了。
有時還不到吃飯的時候,他甚至也想到廚房裏去走一走,尤其是在那些淒風苦雨的夜晚,能夠坐在爐火邊,安適地吃頓飯,真是種無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你們幾時才能有這種享受?你們幾時才懂得領略這種享受?
用砂鍋燉的春筍雞已經擺在桌子上,鍋蓋掀開,鍋裏還在“嘟嘟”地冒著氣泡。
伴伴正把一壇放在爐灰裏溫著的酒,從大灶裏拿出來。
她彎著腰,把一身本來已經很緊的衣裳繃得更緊,襯得她的腰更細,腿更長。
而且,一到春天,年輕的女孩們還有誰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寧盡量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裏的那壇酒。
在這種荒僻的地方,能夠有這麽樣一壇酒喝已經很不錯了,只不過對兩個酒量都非常好的人來說,這壇酒實在未免太少了一點。
“此時此地,酒本來就不宜過多。少飲為佳,過量就無趣了。”
他們都這麽樣說,都希望對方能少喝一點,讓自己多喝一點。
喝酒的人都是這樣子的。
看見有足夠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別人灌醉,酒不夠的時候,就要搶著喝。
幸好他們都還可以算是相當斯文的人,所以搶得還不算太兇。
用山泉釀成的新酒,當然不是好酒,卻自有一種清冽的香氣。
對他們這種酒量的人來說,喝這種酒就好像喝茶一樣。
兩個人雖然盡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鍋燒雞只吃了兩筷子,一壇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輕輕柔柔地說:“這種酒有後勁,你們還是慢點喝的好。”
姜斷弦忽然大笑。
姜斷弦是世代的劊子手,是世襲的刑部執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頭為他們的職業,雖然他們砍的人頭是該砍的頭,也是人頭。
在這種家族裏生長的孩子,從小就會感受到一種別的小孩們無法想象,也無法承受的陰郁之氣,他們六七歲的時候,只要站到那裏看別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們大很多歲的孩子嚇跑。
尤其是姜斷弦。
甚至連他的長輩們都說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從小就很特別。
在別的小孩都會哭的時候,他不哭,在別的小孩都會笑的時候,他不笑。
十七歲的時候,他已領了第一趟紅差,殺人頭顱如砍蘿蔔。
然後他就是刑部的第一號劊子手,別人見到他,連哭都哭不出。
然後他就變成了橫掃江湖、殺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別人見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說笑了。
這麽樣一個人,這一生中,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笑”是應該怎麽笑的。他笑的時候,也許比一個人一天中笑的時候還少。
可是這麽樣一個人現在卻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開心極了。
“你要我們慢慢喝,你是怕我們喝醉?”姜斷弦大笑,“如果這麽樣一點比鳥還淡的酒,也可以把我們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彎了腰。
無論任何一個認得姜斷弦的人看到他這麽樣大笑,都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無論任何人聽見他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這種笑聲,怎麽可能從這麽樣一個人嘴裏發出來?
——他是不是瘋了?
姜斷弦當然沒有瘋,他一向鎮定冷靜,嚴峻如巖石,怎麽會忽然發瘋?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斷弦當然不會醉。
在他們這種家族裏,有一種很特別的習慣——喝“早酒”。
在執刑前,在天剛亮的時候,在別人宿酒尚未醒的時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從小就養成這種習慣的人,酒量總是要比一般人好一點的,有時候甚至還不止好一點而已,在一般情況下,酒量本來就是練出來的。
姜斷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數人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過喝了一小壇山泉新釀半壇中的一半而已,他怎麽會喝醉?
就算他一個人把這一壇酒全都喝光,也不該有一點醉意。
就算他一個人把這種酒再多喝三五壇,也不應該醉的。
他既沒有瘋,也沒有醉,為什麽他忽然間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丁寧呢?
丁寧的頭上在冒冷汗。
他也覺得姜斷弦變了,好像就在剛才那一刹那間忽然變的,從一個冷峻嚴肅、擁有極高地位的人,忽然間變得說不出的輕邪而怪異。
這種改變本來是絕無可能發生的,尤其不可能發生在姜斷弦這一類人的身上。
難道這壇酒裏被下了某種可以使人神志迷幻的邪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