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伴伴 第三章 風鈴的聲音

01

風鈴的聲音並不一定只有在有風的時候才能聽見。

風鈴的聲音,也不一定是風鈴發出來的。對丁寧來說,風鈴的聲音只不過是一種可以令人銷魂的聲音而已。

每當他聽到這種聲音,就會想起一個夢一樣的女人。

現在他仿佛又聽到了這種聲音。

可是現在距離那一個清涼的四月黃昏,已經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甚至可以說,已經有了一段超越人生中萬事萬物,甚至已超越生死的距離。

那個黃昏,他和姜斷弦正在插花。

02

四月的黃昏,總是清涼的。

最後的一枝花已經插下去,瓶中的花已滿,滿得連那滿天夕陽都照不進一絲去。

瓶中錯落的花枝,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個陰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位上,恰巧能擋住滿天夕陽,讓它連一絲都照不進來。

丁寧凝視著這一瓶花,眼中就好像服食了某種丹砂的術士一樣,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和渙散,卻又顯出了一種無法描述的光芒。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神?

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問姜斷弦。

“這是不是真的?”

“是。”

“你真的做到了?”

“不是我做到了,而是你做到了。”姜斷弦說,“你自己應該明白這一點。”

“你也明白?”

姜斷弦慢慢地點頭,他的神情更嚴肅,甚至已嚴肅得接近悲傷。

“別人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姜斷弦說,“在別人眼中看來,也許會認為是我看出了你這一局的破綻,及時攻入,只有我才知道,刀與花的精魂已經盡在瓶中,我這最後一枝花如果不插進去,反而更見其妙。”

“為什麽?”

“因為有余即不足,有空靈的韻致,就比‘滿’好。”

姜斷弦悠悠地說。

“一個人無論做什麽事,都不要做得太滿,否則他就要敗。”

這道理本來是大多數人都應該明白的,只可惜這個世界上偏偏大多數人都不明白。

丁寧忍不住問姜斷弦:“你既然明白這道理,剛才為什麽還要把那最後一枝花插下去?”

姜斷弦的回答簡單而明確:“因為我好勝。”

丁寧沉默。

他也明白姜斷弦的意思,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就敗在“好勝”這兩個字上。

姜斷弦直視著他:“如果你是我,剛才你會不會那麽做?”

丁寧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態度說:“剛才我布的那一局,如果不是花陣,而是刀陣,我留下的那最後一隙之地,恐怕就是死地了。”

“恐怕是的。”

“在那種情況下,你會不會做同樣的事?”

姜斷弦也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他說,“未到那一刻之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怎麽做!”

他說的是真話。

高手相爭,決生死於瞬息間,在那一瞬間所下的決定,不僅是他這一生武功、智慧和經驗結晶,還要看他當時的機變和反應,甚至連當時風向的變換、光線的明暗,都可能會影響到他。

高手相爭,生死勝負本來就是一念間的事。

在那一刻,生死勝負之間,幾乎已完全沒有距離。

丁寧長長嘆息。

“是的。”他說,“未到那一刻之前,誰也不能猜測我們的生死勝負,因為誰也不知道我們在那一刻會下哪一種決定。”

他蒼白的臉上仿佛露出像夕陽般淒艷的笑容。

“這一點,恐怕也就是我們這種人覺得有趣的地方。”

“是的。”

“那麽,姜先生,”丁寧偏頭,“你看我們今天是不是應該為這一點,破例喝一點酒?”

姜斷弦嚴峻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能夠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喝一點酒,也是人生中比較有趣的幾件事之一,”他看著丁寧說。“你能想到這一點,就表示你的心情和體力都已好多了。”

這時夕陽將落,廚房裏已經傳出了春筍燒雞的香氣。

春筍燒雞,恰巧酒飯兩宜。

03

對一個生在農村裏的孩子來說,廚房裏的香氣永遠是最迷人的。

城市裏的大戶人家子弟,對廚房的感覺,只有肮臟、雜亂、油膩。

因為他們的母親不在廚房裏。

丁寧的感覺也是這樣子的,他這一生幾乎從未走入過廚房。他甚至不願看到那些帶著一身油膩,從廚房裏走出來的人。

可是現在他的想法居然改變了。

這兩個月來,他天天都在廚房裏吃飯,伴伴總是把廚房整理得很幹凈,而且經常洗刷,大灶裏的火光明亮而溫暖,鍋子裏散發出的香氣,總是讓人覺得垂涎欲滴,靠墻的角落裏那張已經被洗得發白的木桌上,擺滿了醬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頭,和各式各樣可以幫助你增長食欲的調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