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伴伴 第二章 刀魂與花魂

01

小屋後有個小小的花圃,春花已經次第開了,已經可以戴在鬢旁,采入瓶中。

丁寧穿一身青衣,趿著的是帶著唐時古風的高齒木屐,腳上甚至還套著雙鴉頭襪。

在初夏午後溫暖的陽光下,他的臉看來雖然還是蒼白得毫無血色,可是他的神態,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悠閑和雅適。

這種神態,使得他蒼白的臉在鮮艷的群花中顯得更突出,更高貴。

唯一和他這種優雅的姿態有一點不相配的,是他手裏的一把刀。

可是這把刀也是非常優雅的,一種非常古樸的優雅,不相稱的是,這把刀上的殺氣。

花園裏有一棵很高大的銀杏樹,樹蔭下有一張幾,一個蒲團。

幾上有一個仿造宋汝州哥窯“雨過天青”的花瓶,蒲團上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和尚,是丁寧。

——蒲團上坐著的人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坐在蒲團上。

丁寧正在修整他剛從花圃裏摘下的鮮花,用他手裏一柄形狀古樸而優雅的銀色的短刀。

一柄如此閑適的刀,一把削整花枝的銀刀,刀上怎麽會有殺氣?

02

午後的陽光還是金黃色的,還沒有達到那種黑夜來臨前夕陽的輝煌燦爛的鮮紅。

姜斷弦遠遠地站在一叢紅花旁,靜靜地看著丁寧削整花枝,仿佛已看得癡了。

他的臉色永遠是那麽冷酷和淡漠,可是他的眼卻像是火一般燃燒了起來,就像是一只猛獸,看到了另一只足以威脅到它生命的猛獸。

可是丁寧只不過在削整幾枝已經被摘落下的鮮花而已。

這種悠閑的事,怎麽會引起別人的敵視?

陽光的金黃已漸漸淡了,火樣的鮮紅還沒有染上夕陽。

如石像般靜立不動的姜斷弦,忽然慢慢地向丁寧走了過來。

丁寧卻仿佛根本沒有發覺自己面前已經有了這麽樣一個人,一個隨時隨地都可能威脅到他的生命與存在的人。

他仍然用他的那把銀刀,修剪著那一束花枝,他的出手很慢、很小心。

他用的刀是一把很鈍的純銀的刀。

他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個正在養病的人,常常都會做這一類的事。

可是姜斷弦卻在全心全意地看著他,就好像一個醉心於雕琢的人,在看著一位他最崇拜的大師,雕琢一件至美至善至真的精品,更好像一個好奇的孩子,在看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奇怪遊戲。

在姜斷弦臉上居然會流露出這種神情,才真正是件怪事。

可是真正了解姜斷弦的人,就會知道他用這種眼色看丁寧,一定是因為他看到了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只有他才能看得見。

他看到了什麽?

鮮花被摘下,就好像魚已被網出水一樣。

花被摘下,看起來依然同樣鮮艷,魚在網中,也依然同樣在動,甚至動得更生猛。

可是在姜斷弦這種人眼中看來,就不一樣了。

水中魚的動,是一種悠遊自在的動,網中魚的動,就變成了一種為生存而奮鬥的掙紮。

花在根上,那種鮮艷是自然的、活潑的,被摘下之後,就難免顯得有些憔悴了。縱然被修剪過,被供養在最精美的花瓶裏,也只不過是一個年華已將去,已經要用很濃的脂粉來掩飾臉上皺紋的女人了,怎麽能比得上連蛾眉都不去淡掃的村姑?

奇怪的是,被丁寧摘落,修剪後放入花瓶中的鮮花,居然還是同樣鮮艷,沒有人能看得出一點分別,甚至連姜斷弦都不能。

他是用一種什麽樣的手法摘落這些花枝的?

丁寧不擡頭、不開口。

姜斷弦用兩根手指,輕輕快快地拈起一段花枝,凝視著花枝上的切口。

他的眼色立刻變得更奇怪了。

那種眼色就像是一只貓看到了一只老鼠,卻又像一只老鼠忽然看到了一只貓。

——刑部的總執事,有史以來最高明的劊子手姜斷弦。

——忽然間一夜就在江湖中成名的刀客彭十三豆,從來不服的彭十三豆。

這麽一個人,怎麽會在看到一些花枝的切口時,就會變得如此奇怪?

直等到最後一枝花插入瓶裏,丁寧才發現姜斷弦站在他面前。

姜斷弦卻還在凝視著手裏那根花枝的切口,又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以鈍刀切木,卻如快刀切腐,刀勢之奇變,現於刀鋒切口外。”姜斷弦直視丁寧,“以這樣的刀法,當世能有幾人?”

丁寧的態度很平靜,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聲音說:“姜先生,這句話你不該問的。”

“為什麽?”

“一刀之功,既不足顯刀法,更不足決勝負。”丁寧說,“決戰時之天時,決戰地之地利,決戰人之心情、體力,都可以影響刀法的強弱。”

“但是刀法的本身,卻是不會變的。”姜斷弦說,“刀也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