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七折 老來猛氣還軒舉(中)(第2/3頁)

所有死去的人畜,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幹屍。屍體周圍都有那些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紅物事,沿著床褥、木籠和石縫鉆進土裏,仿佛地底有個貪得無厭的妖物在吸食這些血肉。

沒有人還肯相信這樣的慘劇是瘟疫引起的,這更像是一場天罰。在找不到出路的大恐懼中,有人提到了那兩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鎮上走動,關於瘟疫的扯淡也是他們傳出來的。

恐懼和憤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於是當世最受人敬重的武林前輩,以及實力強大到被敵人稱為“阿修羅”、被族人尊為“武聖”的將軍,在沒法解釋更沒法還手的情況下,讓手持鐵鎬、斧頭和柴刀的鎮民們追得到處躲閃,狼狽不堪。

兩人最後還是使出了輕功。雷景行避進一幢宅子的後院,蕭鐵驪把鎮民們引到另一條街後繞回來,見老先生蹲在墻角,雙手捂著臉。

看到一貫樂天的老人變成這樣,蕭鐵驪很難受,勸慰道:“先生,若不是我搶著出手,你當時已經制住那巫師了。鎮上死的這些人其實是我害的,你不要過於自責。”

雷景行擡起頭,眼底血絲畢現,低聲道:“事情因我而起,連你都是被我牽連的。我害了你,害了這一鎮百姓啊,鐵驪。”

蕭鐵驪見他如此自苦,慚愧地道:“我在戰場上殺的人不知道要抵多少個這樣的鎮子了。先生,跟你比起來,我……”

雷景行打斷他的話,道:“這是沒法兒比較的。鐵驪,我問你,你喜歡殺人麽?你為了什麽殺人?”

蕭鐵驪想了想,鄭重地回答:“對於我,殺人並無樂趣可言,只是身為戰士的責任罷了。為了活下去,為了給族人拼出一個立足之處,我們殺人。如果敵人不死,那就是我們死。我們死了,族裏的老弱婦孺也會被屠戮幹凈,契丹的血脈便斷絕了。”

雷景行點頭道:“殺,所以生之也。所以鐵驪能成為了不起的戰士,了不起的將軍。我再問你,在戰場以外的地方殺過人嗎?都是些什麽人?”

蕭鐵驪見雷景行的情緒漸漸回轉過來,答得便格外認真:“戰場之外,我處決過拒絕投降的俘虜,也處決過違反軍紀虐殺平民的士兵。十幾年前,先生知道的,為了觀音奴,我殺了居延城主衛慕諒。今日淩晨,我發現先生被徒單原算計,便殺了埋伏在後院的那些女真武士。還有,我這次去金國是為了殺半山堂的徒單野,他欠燕京少年來蘇兒一條命。”

“還好,還不算是濫殺。”雷景行緩緩道:“你我立場不同,所求不同,所以我方才說,這是沒法兒比較的。兵,天下之兇器;勇,天下之兇德。鐵驪你舉兇器,行兇德,是為了守護家國親族。而我們神刀弟子僻居南海,沒有這樣入骨入血的家國之念,也沒有爭雄武林、弄權江湖的野心。我們畢生所求,是要達到武道的至高境界。”

“師尊說過,神刀一脈的功夫練到第七重的‘潔然自許界’便足以橫掃世間高手,不過就算練到登峰造極,這也只是武道,不是仙道,更不是天道。刀是神刀,人卻是凡人,獲得這樣的力量而不知節制,於這世間並非好事。所以祖師爺定下神刀之戒,要我們謹守底線,不生妄念,不作妄斷,不為妄行。說得再明白一點兒,就是不要憑一己之見來判斷善惡,更不要憑一己之力來代天施罰。”

“師尊還說,即便是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佛祖,座下亦有蕩妖除魔的金剛護法,但我不要你們奮這金剛之怒,行這殺人之事。須知六道有輪回,國家有法度,江湖有真俠,哪裏會缺我們這幾個荒島閑人?我只要你們身入世而心出世,永遠守住修習神刀九式時的敬畏心和柔善心。”

“為什麽神刀九式練到第九重境界時叫作‘磨損胸中萬古刀’?正是要神刀弟子在經歷萬千磨難和考驗後,仍然守住本初的那一點柔善啊。鐵驪,你當日不肯入神刀門,我卻默許觀音奴傳你碧海心法,便是因為你有情義,重然諾,不是一個妄人。”

蕭鐵驪聽到此節,肅然稽首:“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雷景行苦澀一笑,道:“時至今日,鐵驪你守住了本心,我卻忘記了師尊知敬畏、懷柔善的訓誡,自恃武功精深,認為這世上沒什麽能威脅到我,以至於輕率行事,自誤誤人。徒單小兒把中原百姓和這一鎮百姓放在天平兩端時,我根本就沒得選。至於拼了命也要保全這個鎮子的想法,現在看來更像是一個笑話。”他站起來,撣了撣衣衫,沉聲道:“不過,就算是笑話吧,咱們還有大半天的時間去搏一搏。”

“是,先生。”

鎮民們對雷蕭的敵意並沒有消退,只是經過剛才那一番追逐後,大家都提不起精神去驅趕這兩個怪人了,喃喃地咒罵兩句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