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七折 老來猛氣還軒舉(上)

徐簡家在檀州的鷂子集經營酒館已經九代,換言之,可以一直追溯到高祖父的高祖父徐放。

當年徐放橫行鄉裏,不能見容於親族,遂只身一人從江南跑到朔方討生活,這種大膽果敢的性格沒有在傳承中弱化,反而因為與當地胡女的結合變得更加強悍。徐簡如今還傳著祖先的姓,視自己為漢人,不過單看外形和氣質,他跟北方的胡族已經沒有差別。

這裏本是漢人防備胡族入侵中原的要緊之地,後唐時被石敬瑭割給了遼國。宋立國以後,一直渴望收回這燕雲十六州之地,卻始終不可得。

遼國覆亡之際,燕雲一帶被女真人攻占。宋國不甘心,用大量銀絹從金國手中換回了燕京及檀、涿、易、順、景、薊六州。孰料金國兩年後便背盟棄約,興兵攻宋,檀、薊等州隨即淪陷。

雖說富庶平安的盛世一直沒有降臨這片土地,但只要世間還有行旅,人心還有煩憂,徐氏酒館的生意便能湊合下去。

這日天氣晴和,陽光穿過徐氏酒館的闊門大窗,照著杉木清漆的方桌條凳及店內唯一的客人。

表情嚴肅、身材魁偉的蕭鐵驪,有一種在征戰中鍛造出的獨特氣質,不怒而威,生人勿近。徐簡看出了這一點,雖然他一貫好客且健談,這次卻沒有與之攀談的念頭。

“管他殺過多少人,過客罷了,不用理會。”徐簡想著,把注意力轉到面前的乳粥上,嘗了一口,覺得冷熱合適,便從櫃台後的搖籃裏抱出八個月大的兒子,一勺接一勺地喂他。

徐簡的攔腰一抱弄得孩子很不舒服,熱騰騰的乳粥對孩子嬌嫩的口腔來說,仍嫌太燙。可憐小孩兒不會說話,拼命掙紮,哭得小臉發青,聲音嘶啞。

徐簡手足無措地摟緊兒子,想到妻子在家時,自己不曾為這樣的事情煩惱過,她與人私奔還不到三天,爺兒倆就鬧得這樣淒惶狼狽,不禁悲從中來。

蕭鐵驪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大步走近櫃台:“店家,松一松手,孩子要喘不過氣了。”

徐簡懷疑地瞥他一眼,不相信這危險的男人懂得照顧孩子,事實卻讓徐簡瞠目結舌。

蕭鐵驪果斷地接過孩子,一手托腰臀,一手扶肩頸,讓孩子側著頭把噎在喉嚨裏的乳粥吐幹凈。他抱著孩子在店中來回踱步,低聲哼起哄孩子的童謠:“一壟一壟焰尾花,一程一程向天涯,我的小妹妹啊,咿咿呀呀說話了,啪嗒啪嗒走路了,呼啦呼啦長大了,哎喲喲,羞羞答答嫁人了……”

他歇了歇,復唱道:“臻蓬蓬,臻蓬蓬,阿爹放鷹,阿兄牽犬,哨鹿獵雁,祭我祖先。臻蓬蓬,臻蓬蓬,阿爹煆刀,阿兄磨箭,放馬青川,衛我家園……”

蕭鐵驪與徐簡交談時說的是純熟的漢話,哼的歌卻是地道的契丹童謠,倒令徐簡拿不準他是何方人氏了。

孩子靠在蕭鐵驪左胸,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和低沉的歌聲,逐漸安靜下來。蕭鐵驪深黑的眼睛裏閃著愉快的光芒,坐下來喂孩子喝粥。他每舀一勺粥,都先晾一晾,等溫溫的再喂。小孩兒枕著他的臂彎,乖順地一口口啜著。

徐簡佩服得五體投地,趴在櫃上認真觀摩蕭鐵驪的一舉一動。

小街盡頭忽然響起雜沓的馬蹄聲。片刻後,二十余騎停在徐氏酒館的門口,當先一人道:“好!就是這兒了。”

徐簡聽來人說的是女真話,暗暗皺眉,面上卻不敢怠慢,趕緊迎出去。這客人說話的聲音清脆尖利,他只當是個少年,誰知是個老者,全身裹在深紫色的連帽披風裏,露出蒼白瘦削的面頰。

老者並不拿正眼看徐簡,挾一股陰濕腥甜的氣息,旁若無人地進了店堂。余者皆為佩刀負弩的勁裝騎士,魚貫而入,散坐在老者周圍,惟一位首領氣派的白衫青年與這老者同桌。

徐簡嘆了口氣,喚出因客人稀少而躲在後院閑聊的夥計們牽馬入廄、整治酒菜。他不指望能收到錢,只盼這幫大爺吃完走人,不給自己找事兒就謝天謝地了。

孰料結賬時白衫青年出手大方,遠不止一頓飯錢。徐簡清楚這錢不是好拿的,正要推辭,青年已道:“我看後院寬闊,屋舍甚多,想必你這酒館也充旅店,我們打算在這兒歇個三五日,掌櫃去安排一下吧。”

徐簡雖不情願,也只能讓這撥女真人住下。讓他詫異的是,先前幫他照看兒子的客人也住了下來。那客人行色匆匆,馬不離鞍,人不離刀,原是吃完飯就要上路的。

蕭鐵驪握著尚雪的刀柄,緩緩拔出一半,鋒利的刃迎著油燈,映得窗紙上一片清徹雪光。

他想起小小眼睛、蒜頭鼻子的來蘇兒,一路殷勤照拂,一片赤誠仰慕,自己卻眼睜睜地看著這少年亡於徒單野之手,甚至沒法兒動一動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