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七折 老來猛氣還軒舉(下)

雷景行脫了衣衫,赤條條地沉進井裏。起初那水是逼仄的,漸漸地開闊起來,從油膩的綠變成明艷的藍,依稀仿佛,遊回了他少年時當作浴池戲耍的南海。

天氣晴朗時,他和大師兄尚明常常瞞著師尊,帶小師弟阿洛去玩水。細白如鹽的沙灘上,阿洛左瞻右顧,有點難為情地解開衣衫。男孩兒的上身勻稱秀美,到膝蓋處卻陡然而止,是小時候被父母的仇家斫斷的。

留在至親之人身上的這種遺憾,見多少次都不會習慣。雷景行總是轉過臉去,不忍心多看。尚明總是揉揉阿洛的頭,在他的輪椅前蹲下來。

阿洛勾著尚明的脖子,伏在他的背上,雷景行輕捷無聲地跟在後面,一起走進藍色的大海。

鹹澀的海水漫過雷景行的小腿,漫過尚明的腰,漫過阿洛的頸項。阿洛松開手,自己浮到海面上,露出快活得想要尖叫的神情。兩個哥哥托著他,遊到更遠更藍的海域去。

這時候,阿洛就覺得沒有腿也是不要緊的,又或者一輩子都生活在海裏就好了。他在心底悄悄地呐喊著,不知道兩個哥哥都能聽見他的心聲,都願意幫他實現。

阿洛學習刀法時穎悟非常,以致師尊常常嘆息,要不是幼年遭遇不幸,阿洛是三兄弟裏頭最有可能練到神刀第九重的。不過因為經脈不全,阿洛修習碧海心法時只能另辟蹊徑,進境比尚明和雷景行都來得慢。

阿洛十七歲時,終於學會微息篇中的閉氣之術,兩個哥哥便帶著阿洛下潛到他向往已久的深海。上層的海水通透溫暖,慢慢變得又黑又冷。在陽光也照不到的黑暗海底,借著蛟珠的光芒,阿洛見到了顏色瑰麗的珊瑚、五彩斑斕的魚兒和龐大如船的海獸。海底生物那趣致搞怪的模樣,真是打破頭都想不出來。

阿洛回到岸上時,覺得特別幸福,特別滿足,最後忍不住哭了。是時海藍沙白,阿洛的哭聲令雷景行想起水晶、琉璃等看似堅硬,實則易碎的物件。那樣薄脆好聽的聲音,像開放在海濱的冰之花,惟其易逝,所以永恒。

下潛時為抵禦海水的壓力,阿洛過度使用碧海真氣,殘缺的經脈難以負荷,當夜真氣反噬,暴烈如大水決堤,連師尊都為之束手。所幸阿洛掙紮的時間不長,逝去之前,他虔誠地感謝了師尊的教導,溫和地感謝了師兄們的照顧,他對塵世充滿眷戀,惟獨沒有怨恨。

沒有人責怪尚明和雷景行,尚明和雷景行卻沒法兒原諒自己。

尚明離開南海,找到當年阿洛父母結下的仇家,斫斷那人的雙腿,讓那人在痛苦中煎熬半年後才殺死他。因為違反了神刀之戒,尚明被師尊廢去武功,逐出了神刀門。這處罰是尚明自己回南海領的,師尊很痛心,尚明卻欣然接受。

復仇的怒火雖然平息了,回憶時的哀愁和悔恨卻是無盡的。害死阿洛的武功,不學也罷。這個傷心的南海,不回也罷。——這是尚明的想法,他沒有說出口,但雷景行能明白。

還好雷景行記得阿洛的願望:“景行哥練到七重界了,真好啊。那哥哥到大陸上遊歷的時候,可以把沿途的風物記下來或者畫下來,寄給我看麽?這樣的話,哥哥去過的地方,我也算是去過了。”

雷景行離開南海,去了好些國家,結識過一些朋友,邂逅過一些姑娘。他沒辦法長久地待在一個地方,因此錯失了一些良緣,等到年紀大時,便覺得沒有伴兒也不壞,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嘛就幹嘛。

他寫的《三京畫本》,繪的列國地圖,引起了金國人的覬覦。事實上,他不是宋國朝廷的細作,也沒有把這些記錄傳之後世的野心。他巨細靡遺地記下所見所聞,精確完整地勾勒山河城池,不過是為了實現阿洛的小小願望。

雷景行沒想到時間還有倒流的一日。他從北方小鎮的這口深井遊回了南國的廣袤海洋。在溫暖的洋流裏,他與尚明托著阿洛的胳臂,像魚兒一樣自在地遊著。

他們一起潛到深海。黑暗中搖曳而過的華麗生物,一群接著一群,讓人目不暇接。蹊蹺的是,不管場景如何變幻,總有一尾黑色的小魚在周圍悠然滑過。

為了抓住這只魚,雷景行不得不放開阿洛的手。黑色的魚在他手裏激烈掙紮,恬靜美好的舊時光像煙火一樣淡去,徒然在眼底留下讓人心痛的印跡。

雷景行浸在綠得發暗的井水裏,心想:當然了,少年光陰,兄弟情誼,這些都是永遠不能復制的。

看到雷景行的雪白發髻露出水面,上頭還掛著濕答答的青苔,蕭鐵驪松了一口氣:“先生,你總算上來了。”

雷景行笑了笑,卡著黑色的小魚道:“這小東西還會制造幻術,我陪它多玩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