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一折 傷心不獨為悲秋(第4/7頁)

觀音奴知道父親對崔氏血統的重視,想到他把這麽沉重的擔子壓到單薄的弟弟肩上,對自己卻一味溺愛縱容,面上不禁熱辣辣的。

正好李希茗派人來喚沈皓巖過去,熹照亦自悔剛才的話過於輕狂,趁這一打岔,便把話題轉到旅途見聞上。觀音奴將暗血城地宮中的歷險略去不說,大談西夏的風土人情,聽得熹照心向往之。

觀音奴說得興起,從行囊中抽出一卷《三京畫本》,拆開羊皮封面,取出兩張薄薄的白絹地圖,向熹照指點居延城及周圍的山川地理。雷景行的著作,熹照也讀過一二,卻不知羊皮卷中另有玄機。

觀音奴見熹照伏在燈下看得眼都不眨,驀地想起一事,道:“今年四月我到相國寺東面的榮家書籍鋪試印了一卷《三京畫本》,若比杭州陳家的還印得好,我便請大管事把寶應家中存的羊皮卷都取來,一口氣給師父印個幾百套,師父肯定喜歡。”

熹照的手頓時抖了一下,失聲道:“阿姐,你把地圖也拿去印了?”

“師父說過,地圖是國之神器,不可輕易予人,我好好收著呢。”

熹照越看越驚,追問道:“阿姐,雷先生的《三京畫本》有一百多卷,足跡遍及大宋和周邊列國,卷卷都附有這樣的地圖麽?不惟城郭裏坊、關隘道路、山脈河流,連那些少有人知的小徑和礦場都有標注,只怕比沈存中編繪的《守令圖》還精細。”

“就因為每卷都有地圖和文字印證,師父才取名兒叫《三京畫本》哪。沈先生年輕時在海州做官,師父遊歷到海州,與沈先生相識相交,並從沈先生處習得繪圖之法,比裴秀的‘制圖六體’還詳實呢。其後沈先生編繪《天下州縣圖》,反過來又得到四處遊歷的師父襄助。”觀音奴蔥管般秀氣的手指輕點地圖,“這圖是師父近年繪制,自然比當年的圖老練。你看圖中的道路裏長、山嶽高度都是實測以後縮到圖上的,比如居延北城到這座山有三寸半,實際路程就是三百五十裏。”

熹照困惑地道:“別的還好說,這山高怎麽測呢?”

“師父測圖有一整套工具,水平、望尺、幹尺、式盤、指南針等自不必說,另有一種弩機,是沈先生在海州任上時仿地底掘出的古物改制的,有三經三緯的格子,用算家的勾股法來測那些無法丈量之處。”觀音奴略為思索,將沈括晚年所作《夢溪筆談》的弩機一節背給熹照聽。熹照因應試之故,少讀這類筆記,聽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嘆:“沈存中之智,可謂海內少有。”

觀音奴嘆道:“師父平生最敬慕三個人,一是咱們神刀門的祖師爺冼海聲,一是蘇東坡先生,再一個就是沈存中先生。可惜沈先生和東坡先生政見不同,令東坡先生在禦史台大獄中蹲了四個月的‘烏台詩案’,明面上是禦史中丞李定、舒亶一夥人搞的,最開始卻是沈先生告的密。”

“唉,新舊黨爭,傾軋不已,不但禍及兩派官員,於國於民更無半分益處。”熹照揉著眉心道:“咱們不談這個了。正好三表哥不在,我想問阿姐……”他在觀音奴這兒磨蹭半日,終於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道:“推遲婚期是阿姐的意思麽?還是三表哥……”

觀音奴坦然道:“鐵驪來東京了,我跟他六年沒見,好不容易有這機會聚一聚,實在不願跟姆媽回寶應,便請皓巖想法子拖延幾個月。看來姆媽喚皓巖過去,也是要問這事兒。”

熹照頓時安心,微笑頷首。

秋意尚薄,碧漆竹簾還沒撤下。隔著綠瑩瑩的簾櫳,沈皓巖約略見到一名灰衣人正躬身向表嬸回話,便止住腳步,候在廊下。他站得雖遠,但耳力極佳,屋內對白皆聽得分明。

原來崔府有三艘海船自南洋購得香藥寶貨後,因市舶司抽解的比例極重,且其中的乳香、犀象屬朝廷禁榷之物,只可賣與官府,獲利甚薄,故這三艘船並未停靠官府的口岸,只在崔氏碼頭休整數日,便將貨物轉運到倭國和高麗,大賺一筆之余,又將倭國刀劍、高麗絹等販回東京。如今船隊的管事來找家主報賬,南洋所購諸物的底單卻存在寶應宅中,以致現下沒法兒跟管事對賬。

“這倒不難,我想想,你記下來。象牙五千四百三十二斤、犀角兩千五百七十六斤、珍珠九百八十一兩、瑪瑙七百零九兩、貓兒眼三十粒、珊瑚兩千七百零八斤、玳瑁八百七十七斤、乳香三萬九千八百四十八斤、沉香三千三百二十五斤、龍腦三千七百五十三斤、沒藥四千零三斤、血碣兩千五百七十斤、蘇木五千零六十二斤、白豆蔻三千二百一十四斤……”

李希茗將那冗長的單子盡數背出,不曾猶豫一次。她的聲音很美,舒緩地傳至中庭,和著清朗的星光和早發的桂花,予人一種既涼且香的質感。沈皓巖聽著,甚是訝異,心想:“夜來的好記性原來是從表嬸這裏來的。”他卻不知,李希茗未嫁時乃名噪一時的江左才女,精通算學,記性尤佳,不論何等繁難賬目、艱澀文章,過目便能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