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東箭 第一折 世家(第2/7頁)

李希茗替觀音奴理好衣裳,握著她的頭發卻發起愁來。契丹男子及未婚少女均有髡發之俗,只是髡發的位置有所不同。觀音奴前額邊沿的頭發被盡數剃掉,顯得額頭高而飽滿,與李希茗所知的發式都不般配,只能看她自己挑出左鬢的三綹長發,結成一根烏溜溜的辮子,再將辮子從額前繞過,與頭頂的頭發合到一起,以朱繩束緊,剩余的頭發則披散在肩上。她這小辮與抹額相似,襯著清麗眉目,令李希茗越看越愛。

觀音奴被她看得不自在,站起來磕磕絆絆地走了兩步,忍不住道:“穿成這樣,我連路都不會走了,還是換回原來的衣裳吧。”

李希茗笑道:“慢慢就習慣了,我的夜來怎能穿那種粗布衣衫?”

觀音奴脹紅了臉,“那是臨行前歌奴阿媽趕了三天三夜做出來的,是我最好的衣裳,我很喜歡。”她咬咬嘴唇,“就算現在這條裙子比它漂亮一百倍,我也還是喜歡的。”

李希茗的眼底漫起悲傷和歉疚的潮汐,低聲道:“是姆媽說錯話了,那些衣服我命人收拾幹凈,讓你好好收起來。所謂入鄉隨俗,你也試著穿穿姆媽給你準備的衣服。”

觀音奴見她難過的樣子,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酸,低頭嗯了一聲。出得艙去,只見楚州運河中各色船只往來不絕,比起海上又是一番光景。觀音奴立在船尾,看得目不轉睛,李希茗溫言道:“你爹的船每年都要到高麗和倭國去,海上販來的貨物經過這條運河,上達東京,下通蘇杭,都是繁華的大城。夜來喜歡的話,姆媽以後陪你玩遍每一處。”觀音奴究竟還是孩子,貪玩愛熱鬧,聽她這樣說,禁不住眉開眼笑。

自楚州運河兩岸伸展出去,便是湖蕩密布、水網發達的淮南。行到午時二刻,崔府的船緩緩轉入津湖。這津湖東通楚州運河,西會汜光湖,汜光湖又與清水湖、灑火湖相接,四湖連綿,被世人合稱為寶應湖。崔氏府邸便建在汜光湖畔,離寶應縣城尚有十五裏的路程。

滄波萬頃,樓船在鏡子似的湖面上滑過。初夏的天空明艷非常,水天相接處亦無煙樹花林遮蔽視線,放眼望去,但覺水色天容渾然一體,仿佛置身於宏大的琉璃宮闕中。觀音奴從未見過這樣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連吃飯都要端著碗坐在船頭。

暮色漸濃,樓船終於靠岸,泊在崔氏碼頭。距碼頭三百步處有一地勢較高的緩坡,其上屋宇重重,築著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寬的青石長階緩緩而上,行到一半,烏頭朱漆的大門訇然而開,兩隊仆役魚貫而出,分列石階兩旁,手中掌著的燈次第亮起,管家崔肅大步迎上來。

崔逸道素來不喜歡擺排場,微微皺眉:“這是做什麽?”

崔肅躬身道:“太夫人說二姑娘十三年來第一次回家,該當隆重些。”

崔逸道聽是母親吩咐,方不再言語。一行人穿外庭,轉回廊,繞照壁,踏進一座花木蔥蘢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無不叉手躬身,執禮甚恭。崔氏在淮南經營數百年,宅院歷經修繕,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時期宏大軒敞的風格,細節處卻也體現了本朝的精致妍麗。尋常人初次拜訪,常被這華堂邃宇震懾,崔肅看觀音奴面上雖有好奇之色,舉止卻落落大方,並無羞澀局促之感,不由暗暗點頭。

到得堂前,見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婦人垂足坐在繡榻上,右臂倚著榻上的檀木小幾,榻後設了一架螺鈿座屏,映著堂上的明燈,珠光瀲灩,靡麗之至。李希茗拉拉觀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囑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萬福。”姿勢固然瀟灑,但女子斂袂道萬福與男子彎身行揖禮大不相同,她這般混用,惹得兩旁侍立的丫鬟們抿嘴而笑,李希茗亦為之解頤,想:“夜來是男孩子脾氣,倉促中哪裏改得過來,只有日後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綃不以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讓我看看。”觀音奴便走到繡榻前,大大方方地讓她看。秦綃很喜歡,拉著觀音奴的手大贊:“看這孩子的相貌風度,要換上男裝,就是逸道少年時的樣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時候,所以我為你取名夜來。”

豈料觀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歡原本的名字。”

秦綃一愕,慢慢道:“嗯?你原來叫什麽?”她從小獨斷,連父母都不能違拗,十四歲執掌東京紫衣秦家,十九歲嫁給八寶崔氏的家主崔子晉,所遇之人無不臣服於她的美貌和意志。數十年來,從沒人敢像觀音奴這樣當面駁她的話。

秦綃薄薄的嘴唇繃成了“一”字形,臉上的笑意褪得幹幹凈凈。這老婦人獨裁多年,其意志仿佛一個強大的“場”,壓得周圍的人不敢稍有異動,丫鬟們噤若寒蟬地低下頭,連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來。觀音奴瑟縮一下,隨即清晰地道:“我叫觀音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