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九折 未飲先如醉(第4/5頁)

嘉樹低頭看著昏睡的觀音奴。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似極硬又極脆的玉,眉心的傷口已經愈合,看不出半點痕跡。長得幾乎連在一起的兩道漆黑眉毛,壓著他眼角微微上挑的碧藍眼睛,那不是天空般坦蕩明亮的藍,而是深海的漩渦,黃昏的光線穿過重簾照進他眼底,折射出可怕的星芒。自二十歲時習得窺視和操縱人靈魂的術法,嘉樹待人便有了不自知的俯視態度。惟此刻對著觀音奴,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紅塵中的普通男子沒有兩樣,並非太上,豈能忘情。

嘉樹展開右手,見掌心多了個火焰印記,與他在觀音奴靈魂深處烙下的一模一樣,然而本該由恨意凝結成的青色火焰,卻朱砂般艷麗,浮在他掌上,仿佛冰盤裏的一枚荔枝。嘉樹輕輕按住觀音奴的額頭,低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試一試,看你是否能脫出我的控制,甚至反過來吞噬我的意識,撕裂我的靈魂。”

觀音奴睜開眼睛時,仍在廊下,對之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也忘記了自己曾被麻痹。嘉樹殷勤地將一碟軟餅推到她面前,“嘗嘗調了蜜的松花餅。松樹每年二三月開花,過了時候就吃不著了。”

觀音奴覺得腹中空空,也不客氣,盡數吃了,忍不住回味:“好吃,一股清香味兒。”她疑惑地揉著額角,“我來了多久?好象很長,又好象很短,恍恍惚惚跟做夢似的。”

“你坐了很久,恐怕家人會擔心你,我送你出去吧。”

“要蒙上眼睛麽?”

“不必了,我帶你走近路。”嘉樹遞給觀音奴一顆碧綠的珠子,“你含在口中,可辟百毒。”他言語直接,從不解釋前因後果,常令人覺得突兀,但觀音奴與寡言的蕭鐵驪相處慣了,倒也不以為異,依言含在口中。嘉樹陰郁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路上會看到很多異象,全是陣法和幻術,你不要害怕,跟定我就行了。”

沿途果然詭異,松風呼嘯、白水逆流、星海動蕩……種種異象紛至沓來,觀音奴初時尚能緊跟嘉樹,到後來腳下稍一遲疑,便失了嘉樹的蹤影。她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陣勢立刻發動,腥風四起,腳下的土地震得似要翻轉過來。混亂中,一只手把住她的臂,帶她入了平安之地,此後一路安靜,惟四圍混沌,辨不出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因疾行而發熱的身體,隔了布衣傳出融融暖意,貼著他冰涼的掌心。

出得陣勢,觀音奴才發現天已經黑盡了,素白的新月掛在天上,像挽起夜幕的一枚鉤,在真寂院中竟不知道日夜的更替。她定下神來打量周圍,左首是離上京不過兩裏的望京山,右首是疏闊的草原,回望來路,只有漠漠淡煙而已。

嘉樹道:“我就送你到這裏。”見觀音奴吐出珠子來還他,“你留著吧。”

觀音奴搖頭道:“這麽好的東西,哪能隨便要啊,沒這個道理。”固執地塞回他手中。

“來這裏的路……”嘉樹還未說完,觀音奴已經懂他意思,打斷他的話頭,“我不會對人說的,連師父和鐵驪都不說。”她聳聳鼻子,笑道:“其實到底怎麽進去,怎麽出來,我現在也不明白。”

“多來幾次便記得了。”他表情淡漠,深藍色眼睛卻似月下的海洋,細碎波浪微微起伏。

兩人作別,嘉樹目送觀音奴掠過草原,躲開衛兵的耳目,敏捷地攀上城墻。他轉身欲回,卻瞅見草叢中有個小布囊,是觀音奴所佩之物,拾起來一看,裏面裝了一塊特尼格爾田山出產的雞血石,瑩白的羊脂凍底子,嫣紅的霞彩漫過大半石面,猶如一只展翅的火鳳凰,被她當成寶貝收起來。嘉樹摩挲著溫潤細膩的石頭,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回到真寂院,千丹已跪在院中,也不知跪了多久。嘉樹不喚她起來,修長的指輕叩著回廊欄杆,半晌方道:“你是侍侯過母親的老人,我向來看重,你倒不將我看在眼裏,擅自在觀音奴茶中加了千卷惑。若不是借上邪大秘儀將千卷惑的藥力化解,她現在已失去全部記憶,變成了人傀儡。”

千丹低聲辯道:“是,老仆知錯,妄自猜度主人的心意,以為主人想洗去她的記憶,教給她仇恨。待到松醪會上崔逸道與她父女重逢,她便可直入崔家,為主人策應了。”

“你當真這樣想?看來你並不知道,沒有解藥的千卷惑卻可以借上邪大秘儀化解。我既然決定在今天給她施行大秘儀,無論你做什麽,都無法阻止。”嘉樹頓了頓,“不過多耗我三成功力罷了。”

千丹駭然失色,手心沁滿冷汗,訥訥不能成言,只是叩首。

“服了千卷惑,等於是新生之人,要費多少心思調教,這短短半日怎麽夠?南海神刀門的雷景行可不是吃素的,到時被他看出破綻,可就白白浪費了這步棋。”他的眼底卷起危險的波濤,聲音卻安詳,“隱忍了十五年,你以為將那些人割草一般殺光,我就快活了麽?你以為我和母親一樣,對人施行上邪大秘儀是為了一己愛戀麽?不,我要觀音奴做我的眼睛,替我發掘這些浮華世家的罪惡;我要她做我的手,替我撕開這些清貴子弟的假面;我要讓他們自己的子女來埋葬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