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十折 為君起松聲

觀音奴回去,只被蕭鐵驪淡淡責備幾句,因她素來貪玩,輕功又好,溜出去一天半日本是常事。此後幾日,嘉樹再沒來找過她,而三月初九轉瞬即到,上京城為之一空,差不多的人都湧進了城外松林瞧那場罕有的熱鬧。

松林中有片極開闊的平地,懸空建著十丈見方的高台,支撐木台的八塊巨石形似老虎,故此得名白虎台。耶律真蘇當日開松醪會,曾說高手切磋,斷不能像尋常武林大會一樣供閑人起哄,便在白虎台周圍三裏設了禁制。真寂寺的機關陣勢之術天下無雙,自松醪會停開,此間已三十年沒有人跡,這次解禁,可謂轟動全城。

蕭鐵驪一行從荒僻的南端步入松林,頓覺踏進另一個世界,天光被樹冠隔絕,碧森森的涼意襲來,令人遍體生寒。一路老枝虬結,藤葛盤繞,無數人聚在一起發出的細碎聲音混著松濤傳來,像一首宏大的歌謠。

走了盞茶功夫,觀音奴奮力分開一根遮蔽視線的巨藤,咭地一聲笑出來。原來已經到了地兒,白虎台周遭密密匝匝地擠滿了人,連四圍的大樹上亦都爬滿了人,竟再無一立錐之地可供落足,“師父,我們來晚啦,這怎麽進得去?”

雷景行笑道:“真寂寺向來低調,如今卻這樣招搖,那我們何妨再招搖一點?”解下佩刀,遞向耶律歌奴,“無論如何,不要松手。”耶律歌奴遲疑地握住刀鞘,旋即被雷景行帶起,飛越人群。時間雖短,對耶律歌奴來說,卻是極奇妙的經歷,她被一股溫暖的氣流托著,急速地從空中滑過,腳下一尺之地,人頭攢動。有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全部依憑,即將跌落之際又被暖流托住,仿佛從波谷攀上波峰,爾後穩穩地落在白虎台上。

人群轟動,喧嚷聲中,觀音奴低聲道:“衰而不竭,生生不息,師父的碧海心法已經練到這一步了,咱們可不成。”

蕭鐵驪握住刀柄,笑道:“我的肩借你。”

兩人心有靈犀,觀音奴在蕭鐵驪之後躍起。力量將竭時,蕭鐵驪的刀猝然出鞘,雄渾的刀氣將人群破開一道縫隙,他借此落腳,而觀音奴右足在他肩上一點,毫不停歇地掠過,末了還是她先到達白虎台。有侍童迎上來,將兩人引到右側入席。

其時已是仲春,風中薄有暖意,觀音奴臉上仍厚厚地敷了一層金色面膏,將本來容貌掩去大半。契丹女子每到冬季,便將栝蔞的黃色果實制成面膏,既能悅澤面容,又可抵禦風沙,人稱“佛妝”。她的妝面,眾人皆司空見慣,惟台下一個穿著連帽披風的旅人驚咦一聲,解開帽子,定定地看向觀音奴。這旅人的臉一直隱在風帽中,此刻露出來,朗如日月,利似刀劍,竟是宋國武林世家中聲名最著的英華君崔逸道。周遭推推搡搡的看客被他氣勢所逼,都不禁往旁邊讓了讓。

耶律嘉樹高踞白虎台上,將台下這一幕盡收眼底,面上卻不動聲色,拊掌道:“各位靜一靜。重開松醪會,是家母多年來的心願,雖然老人家無法親眼目睹今日的盛況,但她在天有靈,也會感謝各位父老、朋友的捧場。真寂寺準備了一百桶松醪,大家放開來喝,不要拘束。”他聲音清越,加以內力,漣漪一般向外擴散,全場為之一靜,隨即歡呼起來。林間散布著許多巨大酒桶,雖說是“放開來喝”,但旁邊都有白衣侍者照拂,場面熱鬧卻不混亂。

嘉樹舉起雙手,壓住喧囂的聲浪,向台下一一介紹:“此番蒞臨松醪會的嘉賓,有大遼魏王。”一位瘦削的老者端坐在矮幾旁,向台下微笑致意。魏王耶律淳是興宗帝第四孫,當今天祚帝的叔父,向來留守南京析津府,每逢冬夏入朝,寵冠諸王。此番他借朝覲天祚帝之機出席松醪會,實是給了真寂寺極大的面子。

“金國使臣烏林答贊謨大人。”這烏林答贊謨態度倨傲,文風不動地坐在席上,一張臉冷得可以拿來做凍豆腐。方才為魏王歡呼的觀眾都沉默下來,場中氣氛為之一僵。

“夏國的空見國師。”披深紫色袈裟的大和尚緩緩起立,向觀者合十致意。和尚的眼睛長得很奇特,深灰色的眸子上覆著一層薄冰似的翳,看人時全無焦點,卻又讓每個人都覺得:他正看著自己。

“遼東半山堂的郭服堂主。”一個身著皮袍、頭頂半禿的矮胖子朝四方團團一揖,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細縫。初見郭服者,均覺他名不副實,不像憑著一鞭一鉤縱橫遼東三十年的大豪,殊不知他智謀深遠,手段血腥。據說郭服是漢人與女真人的混血,其母原為宋國軍妓,因故流落遼國,與奧衍女真的部落雜居,生他時不知父親是誰,便隨了母姓。郭服十七歲時,找到當年迫害母親的漢軍小頭目,殺死他一家老少四十七口,連雞犬都未放過,就此在江湖中立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