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八折 動息如有情(第2/3頁)

這日,族中石匠送了觀音奴一塊雞血石,她愛不釋手,興沖沖地拿回來給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氈房,已聽到絮絮的說話聲。觀音奴修習碧海心法後,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銳數倍,聽母親道:“這孩子的骨頭細細一把,像南邊的漢人,定是小時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給她補回來。”

蕭鐵驪道:“說不定觀音奴真是漢人哪,平日裏盡磨著先生教她說漢話念漢詩。”

耶律歌奴大驚,“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蕭鐵驪自知失言,訥訥道:“其實把她從狼窩抱回來後,我就發現這個觀音奴不是咱家丟了的那個觀音奴,這個觀音奴是黑山大神賜給我的。我一直當她是親妹子,不,比親妹子還親。”

觀音奴腦中轟地一響,下面還說了些什麽就沒聽到。她也不是悲傷,只是陡然感到一顆心失了依憑,恍恍惚惚地轉身往營地外行去,一個人在草原上躑躅許久,倦了便躺下來,望著天空發呆,反反復復地想:“鐵驪把我從狼窩裏抱回來,可我不是鐵驪的親妹妹,那我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呢?別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惟獨我這樣糊塗。我到底是誰,我從何處來,將到何處去?”她想到深處,竟隱隱約約地怕起來,不知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長成這般模樣,何以思想,何以恐懼。

蕭鐵驪的話仿佛一把鑰匙,為觀音奴打開了一道新的門,令她開始關注自我,思索自己與親近之人的關系,然而這問題並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觀音奴聽到有人在耳畔喚自己的名字,睜眼一瞧,頓時陷進一片廣大溫柔的藍裏,——是耶律嘉樹的眼睛,挾著強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靈魂。嘉樹深深地看著觀音奴,目光如同牽引傀儡的線,讓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隨他而去。

嘉樹的衣袖甚是寬大,無風而動,托在觀音奴腰間。觀音奴的眼睛大大睜著,嬰孩般清澈純凈,視線始終不離嘉樹雙目。她的個子還不到他肩膀,只能使勁仰著頭,面龐的光澤很柔和,宛如一朵向著太陽的葵花,溫暖的氣息輕輕呵在他微涼的頸項和耳垂上。嘉樹心中戰栗,突然垂下袖子,轉過臉去,不與她視線相接,蠱惑人心的力量隨之消失。這純真可愛的少女終究跟那些失去自我意識、隨法師擺布的人傀儡不同,令他包裹著冷硬鐵甲的心猝然生出縫隙。

觀音奴清醒過來,看著面前突然多出來的人,揉揉眼睛,困惑地道:“嘉樹法師好啊,你好像大雨過後悄悄冒出來的蘑菇,嚇人一跳。”

嘉樹搜索枯腸,找些話來抵消這一刻的尷尬,“那日見觀音奴在馬背上施展輕功,輕盈飄灑,是我生平僅見。今日在這裏遇見,忍不住技癢,想和你比試一下。”話一出口,他就想把最後一句掰碎了咽進肚裏去,這毫無章法的應對讓他懊惱極了。

觀音奴吃了一驚,料不到這冷冰冰的人還有如此興致,反正閑來無事,睨他一眼道:“好,比就比。”言罷展開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數裏,聽到身後全無聲息,暗想已將他甩開,豈料一回頭,見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兩步之外,悠閑好似散步。觀音奴的好勝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隨即全力奔出。

草原氣候最是多變,方才還是晴好天空,忽然就烏雲會聚,雷聲乍起,雨點噼裏啪啦地落將下來。嘉樹越過她,道:“算了吧。”觀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讓著自己,怒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又要比試又不盡力,你是什麽意思?”

嘉樹看她這樣認真,倒說不出話來。她哼了一聲,不再理他,燕子般投進雨簾,他追了上去。雨越發大了,瓢潑或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瀉,洶湧而至。觀音奴奔行甚疾,身體與雨水撞擊的疼痛令她忘了適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覺得說不出的痛快。

觀音奴衣衫盡濕,緊緊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纖細而柔韌。她的臉微微仰著,像在承接雨水,五官極精致,氣質卻野性,越矛盾越美麗,令人無法呼吸。觀音奴一直跑到脫力,腳一軟,跌到地上。嘉樹伸手想扶觀音奴,又縮回去,靜待片刻,看她將身子縮成蝦米一般,白色布衣上滲出殷殷的血。他吃了一驚,彎腰抱起她。

此處的草原離平頂山最近,山中有數十個天然巖洞,嘉樹辨了一下方向,帶著觀音奴往平頂山掠去。暴雨肆虐,他察覺懷中少女的身體越來越冰,不斷有血滲到他手上,又被雨水沖走。

嘉樹找到一個幹燥的巖洞,洞中還有行旅遺留的幹柴,他生起一堆篝火,來把觀音奴的脈,卻發現脈象雖弱,倒不像受了內傷的樣子,心想總要把血止住再說。他不便查她傷處,低聲問:“你的傷口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