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三折 草色一萬裏(第3/4頁)

蕭鐵驪走走停停,在青草六榮六枯後流浪到西夏國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語,意為幽隱。祁連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記載“不勝鴻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歸於居延海,成為漠南大小湖泊裏至為美麗的一個,形若少女額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濃秋,弱水兩岸的紅柳與白色蘆葦異常豐美,蕭鐵驪沿著河岸踏進居延綠洲。純藍的天穹與湖水相映,成片的胡楊林金紅璀璨,令他一時恍惚,不知何為天空何為海子。居延綠洲嵌在蒼黃的大戈壁中,是分隔漠南與漠北的要沖,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唐時,王維出使居延,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句,後世再沒人能用十個字寫出這裏的壯美。

觀音奴穩穩地騎在馬上,興奮地嚷嚷:“鐵驪,今天我們抓魚吃。”蕭鐵驪將她抱下馬,“你乖乖等著,不要亂跑。”言畢解下佩刀,脫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進居延海。

彼時蕭鐵驪已長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臉闊口,濃眉深睛,行走時帶著不易察覺的微跛,較少女們心目中的英俊兒郎差之甚遠,唯舉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穩氣概。觀音奴八歲,精靈頑皮,不復昔日的狼孩模樣。小女孩赤著腳,在只及腳踝的淺水處玩得很是高興。

蕭鐵驪抱著一頭大魚自水中探出身子,魚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響。瞅見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那魚便高高躍起,一個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蕭鐵驪面容沉靜,卻有種淩厲的寒意一絲絲鉆進骨頭縫裏。他親手養大的妹妹,脾性為他深知,斷然不是丟下他的刀和馬到處亂跑的孩子。

岸邊的濕泥上布滿觀音奴的小腳印,還有兩個新鮮的大腳印,相隔不過尺余,足尖的指向卻完全相反。蕭鐵驪仔細分辨,那腳印長而闊,顯見得是個成年男子,但印痕極淺,似乎身體只有幾斤的分量。蕭鐵驪大聲叫著觀音奴,沿著湖岸搜尋。五尺外的胡楊樹下,他找到第二個腳印,沿著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十尺處又發現一個。

腳印每五尺便有一個,蕭鐵驪找到後來,背心沁滿冷汗。他想象一個不知何處飄來的妖魅,悄無聲息地攫住觀音奴,在原地轉身後,又用這種步伐飄走。腳印止於通向居延城的車道,人馬錯雜,車轍零亂,他再找不到任何線索。觀音奴就這樣不見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軍事重鎮,貿易也相當發達,然而蕭鐵驪穿行城中,只覺滿街繁華化作光影,穿過自己的身軀後呼嘯而去。失去世間與他唇齒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虛絕望之事。他渾渾噩噩地走了許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棧。

第二日,蕭鐵驪正與店主結帳,忽聽門外有人尖聲銳笑,一個女子狂舞而過,手中揮著看不出顏色的孩子衣服。店內兩個夥計低聲議論:“可憐可憐,青姑竟然瘋了。”“好端端地怎麽變成這樣?”“嗐,嬰鬼攝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兒子呢。”“這個月又丟了兩個小孩,幸虧我家阿仁已經送得遠遠的。唉,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蕭鐵驪懂得黨項語。鐵石般黯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奪人光芒,腰間鋼刀彈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揪住說話那人的領子,一字字問:“你方才說的嬰鬼是什麽東西?”

那滑舌的夥計喘著氣道:“小哥,這樣我怎麽說話,你好歹也松一點兒。”蕭鐵驪放開他,聽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來的吧?這一兩年,我們居延莫名其妙地丟了很多小孩。老人們都說是嬰鬼作祟,攝走孩子的魂靈去修煉呢。”

蕭鐵驪窒了一下,問:“這種嬰鬼多久出現一次?一般在什麽地方出沒?”

夥計驚駭地睜大眼睛,“我怎麽會知道它的蹤跡。銀州大法師都對付不了的惡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裏有孩子被攝走了?嬰鬼只喜歡生得好看的小孩。”

蕭鐵驪尋遍居延的大街小巷,發現這確是一座沒有孩子的歡顏笑語的城市。偶然見到一兩個,也是面色蒼白、神情萎靡,見蕭鐵驪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便驚惶地躲到父母身後,全沒一點孩子的生氣。僅有一次,蕭鐵驪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見到一個艷麗如薔薇的女孩。那一刻,蕭鐵驪右臂的肌肉緊張得微微發抖,右手握起一個中空的拳。他緊握住意念中的刀,想:“如果我是嬰鬼,不會放過這樣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會找到觀音奴。”

那是一個淺金色的黃昏,居延城主的獨生女兒衛慕銀喜在車帷中探出頭來。她看到對街有一個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猙獰,眼神銳利,緊盯著自己就像獵鷹俯視草叢中的兔子。車子很快滑過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隨之滑過,銀喜惱怒地撅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