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三折 草色一萬裏(第2/4頁)

進入漫長的冬季後,蕭鐵驪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了,天氣越來越冷,獵物越來越少。他記起父親說過,木葉山的廣平澱寬大平坦,冬天時比其它地方都暖和,便想帶觀音奴到那兒去過冬。奈何拉氈車的馬已經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將息著趕路。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樹葉大小的雪片漫天飛舞,三步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東西。老馬拼盡了最後一分力,倒斃在離廣平澱二十裏的路上。蕭鐵驪從馭手的位置上跳下來,摸摸它溫熱的身體,拔刀切斷它的頸動脈,接了一缽血。他打開氈車的門,與獵狗抱在一起睡覺的觀音奴聞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來。

觀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馬血。蕭鐵驪知道妹妹餓壞了,怕她嗆著,將陶缽移開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兒低嗥著,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蕭鐵驪等她喝飽了,也捏著鼻子把剩下的倒進口中,腥澀的馬血令他想要嘔吐,被他強壓下來。他彎腰鉆出氈車,取了一大塊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齒與老得嚼不動的馬肉纏鬥著,車裏充斥著痛苦的咀嚼聲。

吃完肉,人和狗便擠在一起相互取暖,等著風雪過去。下半夜時,蕭鐵驪被狗的狂吠聲驚醒,他拉開車門,隨即被洶湧而來的雪淹沒,原來堆積的雪已經沒過了車廂。蕭鐵驪抱著觀音奴,與獵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沒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蕭鐵驪無路可走,只有選擇馬頭對著的那個方向走下去。他的運氣很不好,因為遼國的第一個皇帝到最後一個皇帝都保持著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車馬為家的習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稱為“捺缽”,而廣平澱恰好是皇帝冬捺缽的地方,牙帳周圍三十裏都沒有牧民的營地。他的運氣也很好,一直沒有偏離方向,在看到宿衛士兵的篝火時才倒下。

士兵們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凍得像一塊冰,身體唯一還有溫度之處便是胸口,那裏伏著一個更小的孩子,一綹黑發露在外面。他們用刀劃開男孩凍得硬邦邦的皮袍,發現小女孩已經昏迷,兩只手卻牢牢摟著男孩的脖子,以至於士兵們很費了點力氣才把兩個孩子分開。士兵們給兩個孩子灌下烈酒,用雪來摩擦他們的身體。小女孩還好,男孩的三個腳趾和左手的小指卻保不住了。

蕭鐵驪清醒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觀音奴。對於失去的,蕭鐵驪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觀音奴的性命,而他還有一只完好的右手來握刀。

觀音奴畏懼火焰又敵視生人,狂躁得士兵們沒法安撫,直到蕭鐵驪摟住她才平靜下來。老年士兵琢磨著女孩這半日的反應,忍不住問:“小兄弟,這是你妹妹?我瞧著脾性跟狼似的。”

觀音奴正啃著蕭鐵驪的手,他抽出來摸摸她的頭發,“觀音奴曾經被母狼叼走,在狼窩裏養了幾個月。”

年輕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觀音奴,“還有這種事?”

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來如此。記得小時候我們部族也有個狼養的孩子,長到十來歲才被父母找回來,可人已經毀了,不肯穿衣服,學不會人話,只能爬著走路,每天晝伏夜出,對著月亮嚎叫。”

蕭鐵驪的臉白了,想著他描摹的前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還小呢,多跟她說話,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來的,不要擔心。”

蕭鐵驪休息了一天,向士兵們辭行,得到若幹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幾天後這場雪化凈,出去巡邏的士兵在二十裏外找到了男孩提到的氈車。之前沒有人相信男孩的話,十二歲的孩子在那樣惡劣的天氣裏徒步行走二十裏,已經不能叫勇悍,而是近於傳奇。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微藍的堅冰綻出一道道裂縫,露出下面縹碧的河流,爾後裂成碎塊,在河道中相互撞擊,直至消融成水。此時的河流呈現天空般高遠的藍,白色雲朵在水間搖蕩,風起時泛著細碎的波紋。

蕭鐵驪沿著西遼河流浪,他行走的這塊土地,後世稱為科爾沁草原,碧色千裏,在春天的陽光裏散發著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們同情的目光壓在蕭鐵驪身上,有時候會覺得喘不過起氣來,他願意走得更遠些,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去。

蕭鐵驪每天走很多路,對觀音奴說很多話。某個溫暖的午後,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叢裏,向觀音奴指點著周圍的羊群,“看那些沒有角的北羊,肉很細嫩,蕭鐵驪以後要養一大群北羊,烤給觀音奴吃。那些大尾巴的韃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撚出很多線,蕭鐵驪的媳婦兒織成毯子,鋪滿觀音奴的氈房。”

這時,他聽到她在咕嚕:“鐵驪,鐵驪……”第一個音含混不清,隨後便清晰起來。他喜不自勝,將她高高拋起,嚇得她又發出狼嗥。很多次,他夢見觀音奴變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體,他不覺得痛楚,只是說不出的傷心,如今總算擺脫了這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