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5/16頁)

有一回徐暉小心翼翼地探問慕容湛是否為失去武功感到難過。慕容湛邊飲菊花酒邊道:“過去我一直以為武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湛盧也與我密不可分。如今我不再用湛盧,也沒了武功。我身上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可這才是原本的我。我還從來沒有距離我自己這麽近,對我自己這麽有把握。”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對坐於慕容曠墓前,酒紅色的楓葉紛紛落落。徐暉仰頭喝了一大口酒,覺得慕容湛這人真妙。

這時節也是馬兒入冬前上膘的最後一茬。銀川更豐腴了,腰背光亮亮地像上了一層白釉。它仍舊不合群,只肯與墨山親近。它倆時常並肩立於草地的盡頭遙望太陽,緘默無聲息。

幽谷中的歲月似是單純靜止,徐暉卻恍惚覺得自己的生命正如飛梭般穿行。他生來喜歡熱鬧繁華,然而幽谷中只有這幾人而已,大把光陰都是他一人度過。看天,喂馬,曬太陽,幹農活,有時大半日都無須開口講一言。如此安靜獨處,徐暉閉上雙眼,便打開了心房,沉下心,便能感受到大地的運動,潮汐的起落,還有他自己的生長。他往日修習“飄雪勁影”的最大障礙竟然不攻自破。

徐暉會永遠記得這段在幽谷中的歲月,何其寂寞,又何其寶貴。

淩郁仍然無法行走,雙腿的痛覺亦無消減。看著她緊咬牙關不吭聲,徐暉惶恐不知所措。有時他甚至懷疑,與其承受如此痛苦,是不是讓她毫無知覺反而更好些。

這一次淩郁又重重摔倒在黃草枯萎的大地上。似有無數根銀針沿著大腿的血脈直鉆心窩,疼得她幾乎落下淚來。她終於受不住,把臉貼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來,再試一次!”徐暉伸手欲扶淩郁。

“別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個廢物!廢物!廢物!”淩郁發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暉緊緊抱住淩郁,不住親吻她的頭發:“你是最堅強的!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子!”

淩郁倒在徐暉懷裏,疲憊地埋下頭顱:“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這麽懲罰我。”

隨著冬天沉下他陰霾的眼瞼,淩郁如一頭冬眠的小獸,重又陷入自暴自棄。她終日縮在房裏,裹著棉袍子不聲不響,冷漠而堅決地拒絕繼續練習走路。淩波絞盡腦汁烹飪各種美食,她每頓只敷衍地夾上一兩筷,很快便消瘦下來。急得淩波背地裏向徐暉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可怎麽好?”

徐暉夜夜輾轉難眠。他祈求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用最驚天動地的力量敲醒淩郁蟄伏的心靈。不是說有柳暗花明嗎?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開一道巨縫,大光照亮鉛黑色的大地,把淩郁和他自己從沉淪的深淵裏再度托起。

徐暉滿心憂戚,等待覺醒與重生。期盼、焦慮與絕望,打散了混作一團,在他身體裏橫沖直撞。心情煩躁之時,也無人可與傾訴,他就會到廚房幫廚。淩波身上有一種柔和的力量,在她身邊打打下手,說一會兒無關緊要的閑話,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頓覺齒頰余香,天高水長。淩波也歡喜他來,看著他,不由自主會想起龍益山。她說益山這孩子話最少,心腸卻頂仁義,到廚房幫忙最多的總是他。

徐暉在心中嘆息,龍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卻總要受苦。他低聲問:“益山兄去給靜眉守靈,要守到幾時?”

“他心裏難過,舍不下靜眉。”淩波深鎖眉目,低語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來就好了。”

仿佛是聽到了淩波的召喚,除夕前一天,龍益山終於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許多,顴骨高高地聳起,眼窩深凹下去,似乎是脫形換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舊是往昔模樣。

淩波驟然見到滿面風塵的龍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摟住他厚實的肩膀,淚水霎時滾滾落下。

龍益山漲紅了臉,喃喃說:“我回來了,幹媽,我回來了。”

淩波卻把臉埋進他衣襟,放聲哭出來。龍益山從未見過淩波如此傷心,驚得說不出話,只有輕輕摩搓她劇烈顫抖的肩膀。這個無聲的撫慰,卻正是此時此刻淩波最需要的。

徐暉陪龍益山去了後園。龍益山跌坐在慕容曠墓前,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潸然而下,在臉上匯成兩條蜿蜒的河流。他在墓前呆坐了整個上午,美好的少年時代從眼前一晃而過。慕容曠和黎靜眉悠揚的笑聲在空谷中回響。龍益山伸手想抓住他們的聲音,他們卻直上雲霄。益山,我們來捉迷藏吧。他聽到慕容曠在空中說,你找不到我們,你再也找不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