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7/16頁)

淩郁緩緩背身躺倒,將臉埋進棉被裏。她似乎打定主意沉淪到底,任誰也不能敲醒她沉睡的意志。

仿佛知曉各人心中的悲苦,新的一年來得悄沒生息。幸而龍益山的歸來給幽谷帶來了一絲生氣。除夕夜,淩波帶著龍益山和徐暉做了一桌豐盛家宴,全家人一意做出興高采烈的熱鬧氣氛。只有淩郁仍舊一言不發,渙散地靠在椅背上,一次筷子都不動。她看著他們,覺得隔膜和疏遠,歡樂早已是與她毫不相幹的事。

淩波夾了一筷醪糟魚絲到淩郁碗裏:“來嘗嘗,這可是你益山哥的手藝。”

淩郁勉強揀起一根魚絲,如吞藥般強咽下去。

慕容湛終於看不過去,拍下筷子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淩郁拾起眼皮,勉力接住父親沉重的目光。這目光壓得她幾乎擡不起頭來。她在心裏說,別逼我了,反正已經無可救藥,就由我去吧,就讓我一沉到底吧。

可慕容湛偏不肯放過她,寒著臉說:“你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十惡不赦,是不是?你覺得自己只能躲在這幽谷深處做一具行屍走肉?”這話正戳到淩郁心窩裏去,她眼中立時便蒙了淚,只屑輕輕一點頭,淚水就會落下來。除夕夜落淚是大不吉,她便強忍著。只聽慕容湛緩了口氣,接著說道:“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小孩,他生來便不知父母是誰,就跟他養父兩個人住在一座高高的雪山上,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一夥惡人闖到他家裏來燒殺搶掠。他養父把他給藏了起來,這孩子才僥幸躲過一劫。”

聽到這裏,徐暉心中一動,這個小孩和海潮兒自已的身世很像啊。

“後來這小孩長大了,學會了很厲害的武功,再沒有人能欺侮他了。可是他沒有親人,也沒人教他怎麽做人。他以為這世上只有惡,沒有善,所以他便也漫無目的地行惡。他心裏頭全都是恨,可又不知該恨誰好,就把天底下所有人都恨上了。天下人也都恨他,他們日夜詛咒,盼望這個惡魔從世上消失。他們把壞事都推到他頭上,有些是冤枉,有些又不是。這個人的的確確幹下了很多壞事。他殺人不眨眼,瞧著不順眼的一劍就刺下去,因為他以為人人齷齪。他見了好人家的女子就勾引,因為他覺得她們都是惺惺作態的婊子。你說,這樣一個人,是不是只配下地獄?”

淩郁全身一震,她聽出來父親這是在講述他自已的身世。慕容湛神秘的面紗終於被他自己揭開,江湖上支離破碎的道聽途說被故事的講述者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真正的慕容湛,既不是兇神惡煞,亦非落難英雄,他長於不幸,亦制造不幸。淩郁眼前一片模糊,恍恍看到她自己。原來她的人生,正是延續了父親的悲哀。

慕容湛深深望著淩郁:“你說,這樣一個人是不是只有下地獄?他是不是一丁點兒指望都沒有?”

淩郁心亂如麻,迷茫地點了點頭。

“這人自己也是這麽想,他想他這一生就這麽完蛋罷。可有一天他遇見一位仙女,這仙女明知他是個惡魔,卻絲毫不嫌惡,反而真心誠意地相待。他長這麽大,頭一回嘗到幸福的滋味。這滋味真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幸福原來是這麽好。他覺得自己不配得到這樣好的女子,不配擁有幸福,可最後他竟然得到了,這真不可思議。”慕容湛緩緩握住身旁淩波的手。

淩波眼中淚花點點,安靜地微笑著,像一片明月光。

“既然是不配得到幸福,怎麽還能得到?”淩郁啞著嗓子問。

“在上天眼中,這世上眾生都是一樣,即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之人也不例外。”慕容湛聲音如水,溫柔深沉。

“什麽樣的人都能嗎?”

“都能,除非你自己摒棄了人世幸福。”

淩郁的心劇烈地戰栗:“難道上天不懲罰罪人嗎?”

“上天很公平,誰犯了錯,都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年輕時傷過許多人的性命,殺過別人的兒子,所以上天就奪去我的兒子,收回我的武功。這懲罰躲也躲不過,或遲或早都會來。”

“這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呀!”淩郁捂著胸口叫道。

慕容湛微微一笑:“你一直都這樣把大石頭往自己身上壓,是吧?這是我應受的罰,我坦然受之,你不必覺得難過。”

“可大哥,大哥他犯了什麽錯?上天為什麽偏偏要把他奪走?”淩郁慘白著臉喃喃問道。

慕容湛的嘴唇也泛白了:“曠兒他是幫我分擔了懲罰。這孩子太好,太透亮,有時候我覺得,也許他原本就是天人,脫胎換骨來做我的孩子。他在人世好好走了一遭,如今又回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