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對峙(第2/11頁)

淩郁的思緒不由隨著司徒清飄回兒時去:“只有你最乖巧,跟在義母身後替我們拜佛祈福。拜完了還說,佛公公老這樣盤腿坐著多累呀,且讓他歇一歇吧!”

司徒清輕輕笑出聲,連淩郁臉上都不禁現出了溫柔的神情。司徒清看定她:“郁哥,那幾年還好有你常去恕園看我。你待我這般好,我永遠也忘不了。”

淩郁最受不住這般深情厚誼,倉皇中含糊答道:“是義父心裏惦記你,囑咐我給你送家用。”

“家用只能吊住人一口氣,可若沒有你跟我說說話,我一個人心上可該有多荒涼。我真想與人好好地說說話。”司徒清輕聲道。

孤單寂寥的少年辰光,是她陪伴她度過,亦是她陪伴著她。然而她們畢竟長大了,人一長大就生分,她與她之間,早已隔膜千萬重。

我也真想與人好好地說說話,你至少還有他,可我只有我的匕首。淩郁想起昨夜,胸口一陣劇痛,不由冷笑道:“而今你是有夫君的人了,還愁沒人陪你說話解悶嗎?”

司徒清眉心一蹙,嘴角微微抻動,開口卻道:“我看爹爹怕是要北上去找害死靜眉的那些人算賬。他向來不聽人勸,郁哥你,多在身邊照顧他些。”

“這個自然。”

司徒清垂下眼簾,向淩郁深施一禮:“郁哥,你自己多加珍重。”

見她如此鄭重,淩郁忽有些不安,跟著回了一禮:“小清,你也多保重。”

司徒清點點頭,轉身走出大殿。淩郁恍恍見她身上附著一股離別的決絕。這念頭從淩郁心頭倏地劃過,尚未及細想,便落進記憶的塵埃裏去了。

淩郁回身跪倒,拜她自己的佛祖,把司徒清拋在腦後。對旁人淩郁從來都漠不關心,因為她的心已經被她自己、被自己的痛苦充滿,再容不下別的人和事了。

淩郁常常覺得,六歲時的那場滅門屠殺,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道門。此前的人生她完全記不真切了,只有些個模模糊糊的碎片。那隊蒙面黑衣人從天而降,揮舞長刀:“刷”地劃開了她記憶的幕布,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真面目。她的生命仿佛自那一日才真正揭開。就在那一天她睜開雙眼,懂得了什麽叫作疼痛。她仰起頭來,那個英武而冷酷的男人高大如天地,遮住了太陽的光輝。他攜起她的手,帶她走進幽暗的人生。第一次抓住這只手,她膽怯而熱切,以為自己就要從血流成河之中飛升起來,卻不知他拽她往深處泅去,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此刻跪在佛祖面前,淩郁心如明鏡,主宰了她整個生命的不是神明,而是她義父的一顆心。而她,必須要從這主宰裏掙脫出去。

“這般虔誠,許的什麽願?”不知何時,慕容曠己回到身邊。

淩郁起身拂去衣角浮塵:“我願把這天地看得分明。”

“下場好雨,太陽一出來,這天地就分明了。”

“大哥,”淩郁忽轉臉瞅他:“你適才遇上什麽事啦?”

慕容曠迷恍地搖搖頭。

“那你怎地……有些個不一樣……”淩郁疑惑地凝視他。

“哪裏不一樣啦?”慕容曠低頭打量自己,仍舊是一水麻布長袍,背後一張七弦古琴。

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春日,清亮悠長,萬物安靜而熱烈地向上生長。若說有什麽特別,適才經過巷口時他瞥見一個少女倩影,仿佛似曾相識,那飛揚的青蔥衣角,在他心間一蕩。那少女低眉垂目,打從煙霧繚繞的寺門內走出。春風吹起她委婉的綠羅裙,她的人便不是在行走,而如同生了翅膀飄飛於天際。

在一個清澈明亮的春日,遇見一個讓自己動心的人,如同沐浴一片陽光,乍暖乍涼。

慕容曠放緩了腳步,遙遙望著這少女。她專心致志地走在石板路上,這專心把她同其他人分隔開來,讓她雖身處於繁華鬧市,卻像一支獨自綻放的蓮花,花瓣層層疊開,那是如此燦爛地盛開,卻也是如此寂寞地盛開。

正此時,一隊家丁簇擁著幾位身裹綾羅的女眷,浩浩蕩蕩地橫插了過來。慕容曠側身避過去,再擡眼四下環顧,那身影卻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見了蹤影。他腦海中靈光一閃,驀地想起來,他確曾見過她。這便是那年和徐暉把臂遊山塘時,驚鴻一瞥的那位真正的江南女子。他心上一陣激蕩,便想循著她的方向追去。可追過去要說什麽呢?他們不過是素昧平生的路人。左右總會再遇見,當他轉身步入寺門時,正作如是想。

慕容曠像所有年輕人一樣,以為自已永遠不會老去,人世永遠芬芳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