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怒放(第4/17頁)

淩郁旋身欲走,徐暉一把拉住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讓他也嘗嘗痛苦煎熬的滋味。”

“可他是你義父啊!你一直敬他愛他,不容旁人傷他毫厘。”徐暉迷惑地瞅著她。

“是呀,他是我義父,我想要陪在他身邊,永生永世報答他。可有時候,我寧願他從沒收留我,從沒教我武功,我寧願自己從沒踏進過司徒家大門一步。”

“你心裏是在恨我。”徐暉小聲說。

“你與他,都是這世上最冷酷的男人。”淩郁淒然一笑:“對我來說,他就像天上的神明。可便如阿烈說的,在他眼裏,我卻不過是一條狗。不,連狗都不如,我只是他手裏的一把刀,一把沒有溫度、沒有血肉的刀。這麽多年來,他只下命令,從來不問我的心意。他明知我心心念念想為父母報仇,偏偏不肯告訴我當年的真相。如今我明白了,只要我這把刀還能替他殺人,他就不會告訴我。仇人的名字是一條毒蛇,他用這個把我牢牢拴在他身邊。我稍一掙紮,那蛇便咬得更緊。我脖子上都是毒蛇的牙印,你瞧見嗎?”

徐暉心頭一陣驚悸。但見她烏黑的長發隨風飄曳,蓋住了脖頸。只聽她幽幽地接著說道:“即便是親生孩兒,他也一樣掐住他們的脖子不放。當初小清她執意搬出家住,我打從心底裏欽佩她。可到頭來,她為了你重又回來。她回來,便只有死路一條。”

徐暉一驚,沖口道:“你……你不要趕盡殺絕。”

淩郁嘴裏一苦,心道在你眼裏,我卻是如此歹毒之人嗎?既然你說我是惡人,我便做了惡人罷。她咬著牙根冷笑兩聲:“我偏要趕盡殺絕。”

徐暉疑惶惶地望著淩郁:“你怎麽成這樣了?怎麽都變……變成魔鬼了……”

淩郁渾身戰栗:“我原本就是魔鬼,這世上的魔鬼還不止我一個呢。小清自己看得比誰都清楚,司徒族主決不會為了兒女犧牲一寸土地。你不是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嗎?那就先煉成他那副鐵石心腸吧!”

淩郁的話像她的銀針一樣,又狠又準,深深刺中徐暉心房。他想,司徒峙的心腸真是鐵打的,恐怕也只有這般鐵石心腸之人,才能在險惡江湖上立於不敗之地。為了出人頭地,我這個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五年、十年之後,我又將會是何等模樣呢?我終於能成為他嗎?

徐暉這般出神地想著,默默轉身走了。淩郁望著他那落寞的背影,一副堅硬心腸忽就軟了。四周彌漫著她所愛男人的氣息,飄進眼睛裏,溫暖得讓人想流淚。她多想奔上前摟住他,把臉貼在那堅實的後背上,小聲說出心底的渴望。那一聲“阿暉”已沖到舌尖,但終於給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喉嚨裏只發出兩聲低微的吼叫,被午夜低回的風聲所覆蓋。

寺院裏回復了沉寂。淩郁邁過楊沛侖的屍體,走進大雄寶殿。月光稀疏地灑進來,大殿裏透出幽暗的神光,兩側羅漢俯視看她,或凝神,或怒視,或喝斥,或蹙眉,或垂目,或含笑,似乎是在爭相評說她犯下的罪孽。她背脊上滑過一線寒意,不敢再往深處走,唯恐自己罪孽深重,再踏一步便會直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重見光明。

淩郁跪倒在沾滿塵土的蒲團上,仰臉望向寶相莊嚴的金身佛祖,不知怎地忽而想起她赴臨安刺殺劉勇之後,遭劉府侍衛圍捕,得劉勇之姊姊藏護時的情形。那位夫人房中即置一佛堂,她時常誦念佛經,語調和緩,臉龐安詳。淩郁耳畔忽又響起夫人常念的那段經文:“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她記得在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夫人冒險放她走時,曾勸她少動殺念。然而自此之後,她所動的殺念還少嗎?

淩郁輕聲問道:“佛祖,請告訴我,我是誰,是什麽樣的人?如今連大哥都厭棄我了,難道我真是惡魔嗎?為何我的心中總是充滿惡念?為何我總想看到別人受苦?靜眉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再也活不過來了。我日日看著義父忍受煎熬,這是我想要的嗎?可我怎麽一點兒也覺不到快樂?為什麽我的心跟拿刀子割一樣?佛祖,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哪?”

佛祖平和緘默地望著她。於是她向他傾訴一切,所有沉溺於她心底的幽暗痛苦的秘密。月光澎湃洶湧,晶瑩粲然傾瀉於她的身體發膚上。

這月光也同樣照在姑蘇城的每處角落,照進司徒家族族主幽閉的書齋,照進淖弱樓深鎖的窗欞,照進林紅館前含苞待放的海棠林。所有陰暗隱匿的事物在這個夜晚都無處藏身。在這個月夜,偽裝是不可能的,懷恨也是不可能的,甚至連相愛,都成為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