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韶華(第3/9頁)

徐暉眼前又浮現出那個黃昏裏駱英悲傷的臉龐,她滿面的淚水模糊了他視線。他說不出話來。

可是淩郁執意追問:“你說她會喜歡高天嗎?”

徐暉瞥了一眼她蒼白的面頰:“我瞧著駱英對阿天也並非全無情義。你沒見他倆在一起有多歡喜熱鬧!”

淩郁心底隱約升起一絲渺茫的希望。高天是多麽磊落的人,好像正午時分一片白亮亮的天光,誰說駱英就一定會拒絕這光亮呢?假若有一天,駱英終於能夠忘掉司徒烈,就像他從來不曾存在過……假若他真地不曾存在過……

淩郁正胡思亂想間,忽見徐暉從懷中掏出一只纖小錦匣,放在她手裏。打開匣子,裏面一根細繩穿起一顆圓潤光潔的珍珠。

“一直都想送你樣東西。你什麽都不缺,我也不知送哪樣好。”徐暉臉上泛起一片紅:“今兒個經過山塘街,一眼就相中它。掌櫃說,這是顆東海珠,經過多少年海潮沖刷,才有了這麽好的形狀成色。”

淩郁把珍珠捧在手心裏,看它周身裹著一層銀白的暈,在斜陽中轉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宛如一輪明月從海上緩緩升起。四周寂靜,天地因贊嘆而緘默無聲。徐暉給她系上珍珠鏈子,她背轉過身,解開頸上兩個扣子,把珍珠貼著胸口藏好。

整個房間裏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好聞氣味,溫泉一樣,把徐暉渾身的血都給滾沸了。他伸手從背後摟住淩郁,嘴唇貼著她脖頸輕聲呼喚她的名字,海潮兒,海潮兒。透過層層衣衫,淩郁感覺到徐暉骨骼肌肉的力量和溫度,環繞著自己柔軟的身體。

他們年輕,並且相愛,他們的身體如他們的目光一般透徹幹凈。最奢侈的時光莫過於此。

然而回來姑蘇月余,淩郁仍未踏進林紅館半步,司徒家族大門都絕少出去。她害怕見到駱英那張紅艷艷的俏臉,怕承受不住她直率的目光,更怕在那歡聲笑語裏窺見她掩藏的悲傷。淩郁驚恐地發現,這悲傷裏如今有了自己無法推卸的罪責。

她想消除掉有關司徒烈的全部記憶,就像忘掉其他死鬼那樣。可是這個人卻夢魔一般,堵在她心口上糾纏著不放。她總是在夢裏回到那個陰暗寒冷的山洞,再一次將匕首插入他的胸膛,或者被他扼住喉嚨擠掉腔子裏最後一口氣。有天夜裏她又從噩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忽然被一種強大的念想驅使,徑自來到司徒烈昔日的住處夏園。

這是司徒家最漂亮的一片庭院,遍植大江南北搜羅來的各色花木,四季花開連綿不絕。門前那棵枝丫繁茂的樣樹,據說是司徒烈出生那年司徒峙手植,為取一個前程高舉的好彩頭。連廊盡頭搭一座大戲台,曾幾何時笙簫歌舞之聲夜夜響徹夏園,姑蘇城裏誰人不知司徒少爺的戲班盡得風流。如今這裏陳設未改,只是早已沒了昔日的富麗與鬧猛。淩郁輕微的腳步聲落進園子裏,就像沉入了一個不會醒來的熟睡深處,激不起半點回響。

淩郁走進司徒烈臥房,四壁上掛著他收藏的鳥獸標本,月光下栩栩如生,飛禽走獸歡呼雀躍,簇擁為伴。墻角有五只大箱,隨手打開一只,裏面堆滿了家居的長袍、糯襖,行獵的貉袖、紫衫,出遊的鶴氅、蓑衣……司徒烈偏愛暖色,淩郁知道這些衣裳大多是鑲金的緞子、猩紅的織錦、鉆綠明黃的絲綢綾羅。他的人迎面走來,太陽光般眩目,讓人不得不眯起眼來看。手指滑過這些細膩光滑的布料,淩郁忽然覺出自己的自欺欺人。他當然存在過,他曾如此活生生地存在於這世間。房間裏仍充滿了他的氣息,那樣濃烈那樣鮮嗆,仿佛要把一切都燒著,把一切溫暖的和明亮的東西都吸進他身體裏去。

淩郁在司徒烈房中坐了整整一夜。當晨曦緩緩漏進窗子裏來時,她方看清楚手邊錦緞之間裹著一只香囊,裏面層層疊疊的繁復花瓣,裝滿了一朵朵開至最盛的海棠花。她當然知道這是誰人的香囊,這是何處的花朵。那年春天她頭回見那一大片盛放的海棠樹林,鮮艷到極處,亦絢爛到極處。她心中縱有再多成見,亦不能不為這少年對駱英一擲千金傾下的滿腔愛意而撼動。那時候她其實是何等羨慕駱英,她內心裏甚至還有那麽一丁點兒妒忌。被人所愛是多麽好,她願不惜一切但求能為人所愛,真摯地,熱烈地,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地。然而情愛恰如鮮花與錦緞年華,最是不能持久。而今花瓣幹透了,結成濃烈的墨紅色,恰似燙在司徒烈胸口上的斑斑血跡。

我不原諒你,我們永不原諒你!司徒烈在她耳邊冷冷地笑。

淩郁心像要炸開了似的,倉皇皇逃離夏園。可這聲音整日裏都攏在耳邊,不許她片刻安寧。她胸口憋悶得慌,無故和下人發了頓脾氣,沖出司徒家族大門,一時也不知要往哪裏去,便立在門廊下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