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涯

中原平闊,唯洛陽居天下正中,最是人間繁華。徐暉走在正午時分的洛陽城裏,迎著熱辣辣的日頭,習慣性地晃晃肩膀,想抖落一身汙穢潮氣。

徐暉剛幹完一票任務,風塵仆仆地連夜趕回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在沿途客棧過夜,嫌那種地方沒有一絲人氣。適才王明震拍著他肩膀,例行公事地說這趟辛苦你了,他動動嘴角,敷衍地還了個微笑。其實活兒並不棘手,一個腦滿腸肥的老頭子,聽說當年也曾是叱刹風雲的人物,如今卻早已在妻妾酒席、寒暄應酬之間消磨了銳氣。盯著纏在他脖子上的一圈圈贅肉,下手時徐暉尋思著恐怕又該磨刀了。

徐暉不知道背後出錢的事主是誰,也無須知道。有人付了銀子,王明震點了他的號,給他一個地點一個目標,他便抄起武器,徑直去讓那個名字從此在世間消失,然後領得一筆尚算豐厚的酬勞。他不了解其中的恩怨糾葛,因而不會生出絲毫的不忍或是愧疚,血噴出來的刹那,甚至不會眨一下眼睛。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簡單明晰的行當了。徐暉拍拍腰間剛領到的五十兩銀子,琢摸著先去哪裏好好吃上一頓。

徐暉是一個殺手。一般殺手多慣於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晝伏夜出,生怕給人認出面目。可徐暉偏偏喜歡走在青天白日下曬太陽,特別是每次又幹完一票之後。回到洛陽,他心上便升起一種重回人世的驚奇與歡欣,只覺得天地仿如剛被新婦擦過的銅鏡般透亮,空氣裏彌漫著炊煙,炊煙裏裹著濃濃的暖意。

他實在是喜歡人世間的喧囂與熱鬧。他多麽想切切實實成為這其中的一分子,跟太陽底下的人們一道歌舞升平,相親相愛,也跟他們一起拼爭搶鬥,踩著他們的肩膀爬到更高更顯眼的位置。他盼望享受清白單純的幸福,有人立在明凈的窗下等他回家,爐子上煮著香氣滿溢的濃湯。但是他也渴求功成名就的幸福,他想聽到人群競相傳頌他的名字,仰慕他的光彩。他對兩種幸福抱有的希望和想象,仿佛兩股麻繩,一節一節地編織糾纏,拆散不開也合不成一股。可是他的這兩個夢想都顯得有點兒可笑,因為殺手是不現人形的,他們只是一個個代號。在洛陽殺手會裏,徐暉的代號是二十九。

徐暉眯著眼睛,在盛夏時分的洛陽城裏走神地遊蕩,周圍的浮華與熱鬧是他的熱望,卻也只是他的陪襯。人們從他身邊接二連三地經過,可沒有人認得他,更沒有人想要拉他一把,把他拉進那個金光燦燦的世界裏去。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別人眼中就如同一棵樹一根草一塊石頭那樣無關緊要。他們不知道他的價值。但總有一天,他攥緊了拳頭,總有一天他會讓他們知道的。

遽然徐暉背脊不自禁地一挺,覺出有兩道目光正注視著自己。這就是殺手最基本的素質,即便在神遊天外之際,也對周遭一切保持天生的警覺。他的目光倏地追上那道注視,只見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斜靠著玉肴居門前的柳樹,雙手交叉在胸前,正瞅著他笑。徐暉緊繃的臉也被這春風般的笑容吹開了:“好哇,你小子還在城裏哪。”

“不等你領了銀子請我喝酒,我哪就舍得走?”樹旁的青年名叫高天,他在王明震的殺手簿裏有另外一個名字,二十八號。

兩人上了玉肴居二樓,揀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要上幾碟小菜,一壇杜康,對坐小酌。徐暉看著高天,就像是照見自己。一個二十一歲的殺手,樣貌還算端正,只是雙眼因長久注視目標太過專注而布滿了血絲。嘴巴閉得很緊,因為需要張口說話的時候很少。永遠是一身暗淡的短衣衫,不太光鮮也不過於寒陋,走在人堆裏決不會紮眼。右手大而粗糙,仿佛一只搭在弓上的箭,隨時準備著離弦而出。

徐暉和高天都是最頂尖的殺手,也正是最黃金的年華。但是再過五六年,他們的眼力將不復現下這般又準又狠,他們握刀、握劍、握暗器的手會開始發抖。視線一模糊,就看不清目標;心一猶豫,倒下的就成了自己。徐暉見過許多三十來歲的同門,尚留得性命的已是僥幸,王明震可也很少再點他們的號了。他們終日泡在酒館裏,渾渾噩噩度日。難道,這也就是自己和高天的將來嗎?

高天看出徐暉走神了,敲敲桌子笑道:“怎麽,心疼酒錢了?等我回來請你就是。”

“阿天,你這只手,殺過多少人了?”徐暉盯著高天勾起的指頭。

“哪還記得住?幹過一票,就忘掉了。”

“那這手還能再殺多少人?”

高天仰頭幹了一口酒,湊近徐暉壓低嗓門說:“我希望,這是最後一個了。”徐暉擡眼訝異地瞅著他,聽他悠悠說道:“每回我去殺人的時候,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個了。我早就膩歪這種躲在陰溝裏的日子了,真膩歪透了!我真想‘噌’地一下,跳出這陰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