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第4/39頁)

此刻通道口已經不再有什麽人出來而恢復它陰暗的面目。眾人圍著張破圓桌坐定了—背對著那幅畫的上首是不時敲打著一雙銀筷子的魏誼正;他們有時稱他“三爺”,有時稱他“魏三爺”,偶爾有人稱“慧叔”,他也答應。坐在他右側的是李綬武,一個留著長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視鏡的麻子。李綬武的右邊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沒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還次一級,他半撅著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腳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長,幾乎遮住我右邊的孫孝胥—其實遮住了也好。因為孫孝胥滿頭滿臉(恐怕身體四肢亦然)都塗抹著半似泥、半似膏狀泛著油光的藥物—據說若不如此,不出幾個時辰就有癱潰皮爛之虞,再耽延三兩日,一身肌膚便要作膿血化了。孫孝胥的右邊是黃須大板牙、都喊他“癡扁鵲”的汪勛如。汪勛如正在同他右邊的趙太初竊竊私語,我聽不見,可看得出是那種彼此都未必十分認真卻作勢萬分嚴峻的爭執。和魏誼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臉的錢靜農。錢靜農就像九年前考我碩士資格口試的時候一樣,不時朝我頷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與人交談甚歡的一種瘋像。他的右後方是銀發包頭的萬得福。看那躬背探頸的姿態,人應該也是蹭靠在一張板凳上的。

“數兒不對!人不對!年月日時沒有一樣對!”趙太初的嗓門兒猛可大了起來,環視眾人一圈,道,“此會當須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時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個,卻無半個肖蛇的,距己卯又尚有七年,豈不全亂了套?”說著,揮手朝身後墻上的牌歷指畫了一圈,眼睛卻盯在我的臉上,哼了一鼻子,道:“我與此子結識,尚在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聽過了的。”

這番話剛說完,圓桌周遭一時如爆炒熱鍋般的炸開了紛紜言語。有的說:“哪個講今夜是‘己卯之約’了呢?”有的說:“小六是肖蛇。”有的說:“小六連鍋鹵湯都刀尺不來,他怎能算得?”有的說:“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豈能比你結識得晚?”有的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解出來了,沒請您老親耳見證,也是不妥。”沒吭聲的是李綬武和我,萬一來、萬一去的是萬得福,最後連我老大哥也低聲下氣地補了兩句:要是多一個人那就別把我算上,我算個屁不就結了?”

“還是聽大春的罷。既然翰卿大老遠把人給請了來,總有片語只字可以請教。”錢靜農扭頭沖魏誼正道,“三爺不也曾推許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將所學‘匯入一鼎而烹之’的麽?”

我還沒來得及接腔,汪勛如齜起大板牙又朝趙太初補了幾句:“橫豎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給掐死的,你一死,咱們不就是八個人了麽?”

“總還是沒有肖蛇的。”趙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孫孝胥低聲重復道。

“再加上個小六麽,就算我死了,還是多一個。”趙太初嘿聲笑了起來,“說你‘癡扁鵲’三字只一個‘癡’字得當,你還不服!依我看,連你這癡子也是多的,也該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躥聲搶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爺別鬧架—俺弟弟確乎是把字謎解出來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來了。”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屋裏倏然間寂靜下來。李綬武似乎全然未經思索、出於一種反射式動作那樣地掏出一枚放大鏡,想想沒什麽可觀看的,隨手又擱在破圓桌上了。幾乎與此同時,其他所有的人(我想甚至連我身後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雙眼珠子朝我臉上轉定。錢靜農的腦袋點得更帶勁兒。魏誼正把嘴唇撅圓了,卻竭力忍住不出聲。趙太初和汪勛如原本相互推擠格擋的兩只臂膀凝結在半空裏,孫孝胥先是搖頭嘆了口氣,見我沒說什麽,才著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國總統那一年,唉!覺乎著已經是大清朝時候的事了—我怎麽也活了這麽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時,上距大清朝還有好幾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來了。”魏誼正終於“呼呼”笑了兩聲,卻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臉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龍教授’越俎代庖,給你小老弟奉上一個學位之際,你卻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麽知道你們是一夥的?”我甩巴掌揮掉他幾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頭,還沒來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亂指的刹那間右半身一緊,肩窩已經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皺起右邊的一條殘眉,悄聲道:“不可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