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第6/39頁)

洋式壁鐘鐘盒上方的木門在這時忽地打開,裏頭彈出來半截長了紅銹的彈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聲,其間沒有任何人再說一句話—有某一秒鐘裏我錯覺到自己正置身於一群僵屍或蠟像之間—他們當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來每個人都仿佛因為已經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關於等待的任何想望。換言之,他們好像已經把等待的對象遺忘得一幹二凈,只是維持著看似一息尚存的姿勢。此外便僅有一種聲音,輕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後來我才察覺:那是從孫孝胥的下巴尖兒上滴墮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萬得福不發一言、引我走向那條通道—或者是我漸感窒悶、自行推身站起,而萬得福又恰巧給了我一個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勢—之前,我都在默誦著紅蓮的名字。之所以那樣旁若無人、莫名其妙地站起來,似乎也是一個焦慮的結果罷?其中如果有什麽值得說的解釋,應該是(在潛意識裏)我並不願意像一具僵屍或蠟像那樣想念著她。我站起來,走了兩步、或者一步,萬得福也起身向右攤開一只指示方向的手掌,那裏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門框後數尺之外便無任何光線可及。我開始努力回憶著此生第一個可能真正愛過的女人的長相。可是,誠如過去發生過無數次的情況一樣,我能夠在黑暗中看到的只是許多一閃一滅的局部,是近距離凝視之下人體器官的某個片段、輪廓,最後只剩下十分抽象的線條。猶如撿拾起剛剛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圖板上的某一小塊,你還知道它在原圖中的位置,奈何隨著無法還原記憶樣貌的焦慮甚或恐懼,你只能在模糊中逼視更細微渺小的範圍,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裏為止。

這時我仍意識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條直線—至少我並沒有轉彎,萬得福的腳步聲也一直在我的正後方一步開外。我也沒有思考過人在全無視力的情況下是否能走出一條直線路徑之類的問題。總之,那樣緩慢信步前進的時候我一點兒沒有懷疑過自己可能是走在一個所謂的“陣”裏,也沒有設想到,他們提起紅蓮、攪動起我煩躁不安的情緒,可能只是為了讓我毫不設防地步入一個事後我才知道叫“人遁陣”的所在。

“李爺方才話裏的意思,‘白面書生’你要細心體會。”萬得福的話語突然往我的脊椎上鉆來,四面八方全是回音,我本能地扭頭尋看,眼前徒然一片漆黑,連先前通道口李綬武和老大哥的脊背側影以及房間小的桌沿椅角也都埋覆於幽暗之中。萬得福繼續道:“咱們老爺子一生行事俱是在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過光天化日之劫,其中磊落,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在你老弟看,咱們這些光棍只不過是雞鳴狗盜、作奸犯科之徒,這個麽,咱們也不必辯解,倒是幾位爺看你老弟投緣,似乎是可以說得上幾句的人物,才前瞻後盼、巴望著你老弟到此一會—莫怪趙爺說話不中聽,他老人家只不過是以為時辰未到、不該強你所難而已,其實他的意思和李爺一般並無二致,總然要等你老弟哪一天知心會意,情願同咱們結納,大夥兒成了一家人,你老弟自然肯將老爺子遺言賜告了。”

“你要帶我上哪兒去?”我駐足不前,試著伸手朝黑暗中摸索揮打了一陣,聽見自己的話也帶著回音。

萬得福的笑聲則忽而從我右邊傳出,道:“那要看你老弟想上哪兒去了。這麽著,我先引你見幾個人,見過他們,你就明白趙爺擺這個陣可是用心良苦啊!”一個“苦”字還沒說完,我右側豁然一亮,萬得福手上多了個三寸來長、狀若飲料吸管的紙媒,尖端微火一點,恰恰照亮了方圓一尺左右之內的空間。“這叫‘火摺子’。”萬得福說著,火摺子緩緩向下移動,照亮他腋下一個和夾克同色的軟包裹,他探手入內,取出一支四寸多長、有如袖珍箭矢之類的物事,隨即以之充當鑰匙,箭鏃子往一個鎖孔裏伸去,再一搗,那鎖頭似是銅鑄,在半黃半青的焰苗映照之下顯著炭黑、帶些苔綠,它應聲松榫,門也朝左開了,裏頭是個四席大小的房間,和尋常病房並無不同,一床、一幾,床頭有日光燈一盞,變電鈕有些短路,是以光暈始終乍明乍滅。床上躺著個男子,一身看不出是白是灰、與床單同色的薄衫褲、半邊袖管和褲管從蓋毯下翻捅出來,極其扭曲的一副睡相。

“你老弟不認得此人了?”萬得福吹熄火摺子,趨步靠近床頭,忽地一把揪起那人的頭發,讓他坐起來。那人也不掙、也不抗,似仍熟睡未醒,任萬得福擺布得如此,便成了個坐姿—這樣兒整張臉龐又靠近日光燈管許多,面頰上的肉刺、胡髭也清楚些了,可我仍舊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