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第2/39頁)

“倒是缺的這一角—”李綬武絞起一張麻子臉,從他那張畫後頭歪探出來,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帶眷、謀生苟活,與咱們都錯過了。”

就在李綬武這麽說著的時候,我以一種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氣的姿勢昂了昂脖子,試圖將視線完全移開墨竹的包圍,不意一擡眼間卻瞥見遠處的墻上竟掛著另一張畫—“紅大哥”和“藍二哥”的那一張。

以上的兩千一百字是我第一個失敗的嘗試。它雖然素樸地描述了我隨老大哥造訪“人文復健醫院暨護理中心”最初幾分鐘裏的情景,然而我沒能更仔細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麥當勞門口驅走三個助理的經過說清楚,也沒有交代醫院殘毀斑駁的外觀和朽蝕崩壞的內構,更忘了描述彌漫在每一寸空氣中那溝泥腐醬的臭味。可是如果這樣寫出,似又將浪費太多筆墨在感官細節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實的節奏。於是我停頓下來。

或許我應該如此開始述說:

生了一臉麻子的李綬武有一雙大小顯然不同的眼珠子,經常透過放大鏡觀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些。當他把放大鏡從我臉前移開之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應答著我瞳孔中閃過的疑惑,說道:“這些不是麻子瘢,是毀佛滅道的報應。”

此事發生在我同李綬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稱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東泰安突然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據報載,這場雨摧毀農地近千頃、林木十數萬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斷,尤以九丈溝一帶地貌丕變,走山溢流的情狀“令當地父老瞠目駭心,皆以為乃亙古所未曾有的異象”。這,要從李綬武的親身所歷者訪尋—

當時李綬武還是“藍衣社”新進成員,在“南昌行營”賀衷寒左右任事,風聞有一部刊刻於佛頭之上、名為“武藏十要”的古傳秘笈流落至此,於是自動請纓、北上公幹,循跡查訪多日,終於來到了九丈溝。然而這裏頭還別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綬武私衷所系、縈縈不能釋懷的另一樁勾當了。

原來李綬武在“南昌行營”效力之際,無意間得知“老頭子”手下特務有意戮殺兩名由老漕幫舉薦、而皆與天地會有累世仇隙的年輕俠士。這兩人與李綬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綬武深知,倘或特務果爾遂行這種禽獸手段,勢必在江湖上釀成一場腥風血雨—至少老漕幫總舵主萬硯方是決計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此一來,非徒將挑起清、洪兩幫之間的火並,更可能引發國府中樞借此消滅江湖人物的剿蕩行動。李綬武官卑職小、人微言輕,焉能撼動政府特務方面的決定,遂只能利用這一次公幹的機會,乘隙向老漕幫方面投遞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綬武親筆繪制的一張畫,畫中藏著典故、典故隱著機鋒,在李綬武親口向我溯憶往事之際,此畫就掛在我倆身旁的一面濕淹漫染的墻壁上。“若非為了保全這張畫,”李綬武摸了摸臉上的麻子點,道,“也不至於落得個‘雨點皴’的尊容了。”

那一天,李綬武見天際龍掛囂騰,烏雲蔭翳,早知會有暴雨將至,遂重資賃一小舟,搶赴九丈溝,原想探看探看傳說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獨篙小船才到九丈溝溝口之外,大雨便像是叫巨靈神一斧子劈開了天穹蓋、硬生生將一片湖海汪洋給傾注到下界凡塵來的陣勢,一顆顆撲頂砸下的水珠子賽過葡萄粒兒,串發疾墮,更似萬竿利箭的一般。才不過幾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敵,眼見就要塌垮。李綬武轉念忖道:看這雨勢滂沱淩厲,非比尋常,稍待片刻若無屏蔽,隨身攜帶的紙封不免要飽受淋漓,則又如何再借之傳遞消息、救人於屠刀之下?這樣豈不白費一場心思筆墨、仍無益於大局?一面想著、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將隨身攜來的紙封包嚴密、收紮完妥,貼胸塞在襯衣內側—僅此一耽攔,不過幾分鐘之間,九丈溝急流暴漲了數倍;也就短少了這幾分鐘,錯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覓遮覆的時機,但見一堵幾丈高的浪墻推蕩近前。李綬武只顧著扣緊衣扣,雙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覺便催動起丹田深處一枚小小的泥丸—此輪無形無體,卻是周身氣血樞紐、精神淵源,一旦啟動,勢如千鈞。李綬武原本但求立定腳跟、固穩樁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輕重,加以情急之間,更估量不出遍體勁道強弱,耳邊但聽“豁浪”一聲巨響,腳下陡地一空,一條小船竟爾叫他給跺得直立起來—船尾劃個大弧、翹觸天廬,獨船首方寸之處浸入河面一尺有余。再被那迎面湍湧而下的浪頭將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間這一葉扁舟便翻覆汩沒了。卻在這個當兒,李綬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墜的踞力拖帶,偏隨這覆舟滾入近旁的漩渦,其勢益發不得停頓,猛可沖溝底探落—真個是一息摒止、萬念俱灰。他只道這一回恐怕真要死絕了,空余兩雙完全不通泅泳之術的手腳,在汙泥濁浪之間胡亂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這樣掙紮,又與尋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關鍵只在不能呼吸、血液無法供氧,只消片刻翻騰、肺泡枯竭,此際再也禁忍不住,便會吸水入腔,一嗆一咳就送掉一條性命。可是李綬武本有一身於無意間修成的“泥丸功”,自神庭、期門、環跳、曲垣、陰市、三裏以迄神封七穴之間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閉息之前但余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勢利導,竄出雲門、中府、巨闕、章門、京門、季脅、太倉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納之量而言,雖不過數合,但是對於氣行的藏、居、流、衍、輸、布、浸、潤等八部導引來說,已經是充盈飽滿、酣暢完足了—唯獨李綬武自己尚不知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