贍養人類(第4/16頁)

滑膛四下看了看,發現大部分的畫只是一堆淩亂的色彩,就是隨意將油彩潑到畫布上都比它們顯得有理性。但有幾幅畫面卻很寫實,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幅吸引了:占滿整幅畫面的是一片幹裂的黃土地,從裂縫間伸出幾枝幹枯的植物,仿佛已經枯死了幾個世紀,而在這個世界上,水也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這幹旱的土地上,放著一個骷髏頭,它也幹得發白,表面布滿裂紋,但從它的口洞和一個眼窩中,居然長出了兩株活生生的綠色植物,它們青翠欲滴,與周圍的酷旱和死亡形成鮮明對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頂部,還開著一朵嬌艷的小花。這個骷髏頭的另一個眼窩中,有一只活著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著天空,目光就像畫家的眼睛一樣,充滿驚奇和迷惘。

“我喜歡這幅。”滑膛指指那幅畫說。

“這是《貧瘠》系列之二,你買嗎?”

“多少錢?”

“看著給吧。”

滑膛掏出皮夾,將裏面所有的百元鈔票都取了出來,遞給畫家,但後者只從中抽了兩張。

“只值這麽多,畫是你的了。”

滑膛發動了車子,然後拿起第三張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將車熄了火,因為這個地方就在橋旁邊,是這座城市最大的一個垃圾場。滑膛取出望遠鏡,透過風擋玻璃從垃圾場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尋找著目標。

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萬人,已形成了一個階層,而他們內部也有分明的等級。最高等級的拾荒者能夠進入高尚別墅區,在那裏如藝術雕塑般精致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過一次的新襯衣、襪子和床單,這些東西在這裏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還常常出現只有輕微損壞的高档皮鞋和腰帶,以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那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級巧克力……但進入這裏撿垃圾要重金賄賂社區保安,所以能來的只是少數人,他們是拾荒者中的貴族。拾荒者的中間階層都集中在城市中眾多的垃圾中轉站,那是城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裏,垃圾中最值錢的部分:廢舊電器、金屬、完整的紙制品、廢棄的醫療器械、被丟棄的過期藥品等,都被撿拾得差不多了。那裏也不是隨便就能進來的,每個垃圾中轉站都是某個垃圾把頭控制的地盤,其他拾荒者擅自進入,輕者被暴打一頓趕走,重者可能丟了命。

經過中轉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場的垃圾已經沒有多少“營養”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數量最多,他們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層,就是滑膛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留給這些最底層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錢又回收困難的碎塑料、碎紙等,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爛食品,可以以每公斤1分的價格賣給附近農民當豬飼料。在不遠處,大都市如一塊璀璨的巨大寶石閃爍著,它的光芒傳到這裏,給惡臭的垃圾山鍍上了一層變幻的光暈。其實,就是從拾到的東西中,拾荒者們也能體會到那不遠處大都市的奢華:在他們收集到的腐爛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認出只吃了四只腿的烤乳豬、只動了一筷子的石斑魚、完整的雞……最近整只烏骨雞多了起來,這源自一道剛時興的名叫烏雞白玉的菜,這道菜是把豆腐放進烏骨雞的肚子裏燉出來的,真正的菜就是那幾片豆腐,雞雖然美味但只是包裝,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連蘆葦葉一起吃一樣,會成為有品位的食客的笑柄……

這時,當天最後一趟運垃圾的環衛車來了,當自卸車廂傾斜著升起時,一群拾荒者迎著山崩似的垃圾沖上來,很快在飛揚的塵土中與垃圾山融為一體。這些人似乎完成了新的進化,垃圾山的惡臭、毒菌和灰塵似乎對他們都不產生影響。當然,這是只看到他們如何生存而沒見到他們如何死亡的普通人產生的印象,正像普通人平時見不到蟲子和老鼠的屍體,因而也不關心它們如何死去一樣。事實上,這個大垃圾場多次發現拾荒者的屍體,他們靜悄悄地死在這裏,然後被新的垃圾掩埋了。

在場邊昏暗的燈光中,拾荒者們只是一群灰塵中模糊的影子,但滑膛還是很快在他們中發現了自己要尋找的目標。這麽快找到她,滑膛除了借助自己銳利的目光外,還有一個原因:與春花廣場上的流浪者一樣,今天垃圾場上的拾荒者人數明顯減少了,這是為什麽?

滑膛在望遠鏡中觀察著目標,她初看上去與其他的拾荒者沒有太大區別,腰間束著一根繩子,手裏拿著大編織袋和頂端裝著耙勺的長杆,只是她看上去比別人瘦弱,擠不到前面去,只能在其他拾荒者的圈外撿拾著,她翻找的,已經是垃圾的垃圾了。

滑膛放下望遠鏡,沉思片刻,輕輕搖搖頭。世界上最離奇的事正在他的眼前發生:一個城市流浪者、一個窮得居無定所的畫家,加上一個靠拾垃圾為生的女孩子,這三個世界上最貧窮、最弱勢的人,有可能在什麽地方威脅到那些處於世界財富之巔的超級財閥呢,這種威脅甚至於迫使他們雇傭殺手置之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