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2018年4月1日 晴

又是猶豫的一天,這之前我已經猶豫了兩三個月,猶豫像一潭死滯的淤泥,我感覺自己的生命在其中正以幾十倍於從前的速度消耗著。這裏說的從前是我沒產生那個想法的時候,是基延還沒有商業化的時候。

從寫字樓頂層的窗子望出去,城市在下面擴展開來,像一片被剖開的集成電路,我不過是那密密麻麻的納米線路中奔跑的一個電子,真的算不了什麽,所以我做出的決定也算不了什麽,所以決定就可以做出了。像以前多少次一樣,決定還是做不出,猶豫還在繼續。

強子又遲到了,帶著一股風闖進辦公室,他臉上有瘀青,腦門上還貼著一塊創可貼。但他顯得很自豪,昂著頭,像貼著一枚勛章。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對面,他坐下後沒開電腦,直勾勾地看著我,顯然等我發問,但我沒那個興趣。

“昨晚電視裏看到了吧?”強子興奮地說。

他顯然是指“生命水面”襲擊市中心醫院的事,那也是國內最大的基延中心。醫院雪白的樓面上出現了兩道長長的火燒的黑跡,像如玉的美人臉被臟手摸了一下,很驚心。“生命水面”是眾多反基延組織中規模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極端的一個,強子就是其中的一員,但我沒在電視中看到他,當時,醫院外面的人群像憤怒的潮水。

“剛開過會,你知道公司的警告,再這樣你的飯碗就沒了。”我說。

基延是基因改造延長生命技術的簡稱,通過去除人類基因中產生衰老時鐘的片段,可將人類的正常壽命延長至三百歲。這項技術在五年前開始商業應用,現在卻演化為一場波及全世界的社會和政治災難,原因是它太貴了。在這裏,一個人的基延價格相當於一座豪華別墅,只有少數人能消費得起。

“我不在乎,”強子說,“對一個連一百歲都活不到的人來說,我在乎什麽?”他說著點上一支煙,辦公室裏嚴禁吸煙,他看來是想表示自己真的不在乎。

“嫉妒,嫉妒是一種有害健康的情緒。”我揮手驅散眼前的煙霧說,“以前也有很多人因為交不起醫療費而降低壽命的。”

“那不一樣,看不起病的人是少數,而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眼巴巴地看著那百分之一的有錢人活三百歲!我不怕承認嫉妒,是嫉妒在維護著社會公平。”他從辦公桌上探身湊近我,“你敢拍胸脯說自己不嫉妒?加入我們吧。”

強子的目光讓我打了個寒戰,一時間真懷疑他看透了我。是的,我就要成為一個他嫉妒的對象,我就要成為一個基延人了。

其實我沒有多少錢,三十多歲一事無成,還處於職場的最底層。但我是財務人員,有機會挪用資金。經過長期的策劃,一切都已完成,現在我只要點一下鼠標,基延所需的那五百萬新人民幣就能進入我的秘密賬戶,然後再轉到基延中心的賬戶上。這方面我是個很專業的人,在迷宮般的財務系統中我設置了層層掩護,至少要半年時間,這筆資金的缺口才有可能被發現,那時,我將丟掉工作,將被判刑、被沒收全部財產,將承受無數鄙夷的目光……

但那時的我已經是一個能活三百歲的人了。

可我還在猶豫。

我仔細研究過法律,按貪汙罪量刑,五百萬元最多判二十年。二十年後,我前面還有兩百多年的誘人歲月。現在的問題是,這麽簡單的算術題,難道只有我會做嗎?事實上只要能進入基延一族,現有法律中除死刑之外的所有罪行都值得一犯。那麽,有多少人和我一樣處於策劃和猶豫中?這想法催我盡快行動,同時也使我畏縮。

但最讓我猶豫的還是簡簡,這已經是屬於理性之外了。在遇到簡簡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這回事;在遇到她之後,我不相信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什麽,離開她,我活兩千年又有什麽意思?現在,在人生的天平上,一邊是兩個半世紀的壽命,另一邊是離開簡簡的痛苦,天平幾乎是平的。

部門主管召集開會。從他臉上的表情我就能猜出來,這個會不是安排工作,而是針對個人。果然,主管說他今天想談談某些員工的“不能被容忍的”社會行為。我沒有轉頭看強子,但知道他要倒黴了,可主管說出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劉偉,據可靠消息,你加入了IT共和國?”

劉偉點點頭,像走上斷頭台的路易十六般高傲:“這與工作無關,我不希望公司幹涉個人自由。”

主管嚴肅地搖搖頭,沖他豎起一根手指:“很少有事情與工作無關的,不要把你們在大學中熱衷的那一套帶到職場上來,如果一個國家可以在大街上罵總統那叫民主,但要是都不服從老板,那這個公司肯定會崩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