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3/4頁)

別人顯然並不覺得鄭麗麗的玩笑過分了,強子又用那種眼光看著我說:“咋啦,你應該對他們發毛才對啊,你怕什麽?”他指指高管們所在的上層。

我又出了一身冷汗,懷疑他是不是真看透我了,但我最大的恐懼不在於此。

世界格式化,真的只是IT共和國中極端分子的瘋話?真的只是一個愚人節玩笑?吊著這把懸劍的那根頭發還能支持多久?

一瞬間,我的猶豫像突然打開的強光燈下的黑暗那樣消失了,我決定了。

晚上我約了簡簡,當我從城市燈海的背景上辨認出她的身影時,堅硬的心又軟了下來,她那小小的剪影看上去那麽嬌弱,像一條隨時都會被一陣微風吹滅的燭苗,我怎麽能傷害她?!當她走近,我看到她的眼睛時,心中的天平已經完全傾向另一個方向,沒有她,我要那兩百多年有什麽用?時間真會撫平創傷?那可能不過是兩個多世紀漫長的刑罰而已。愛情使我這個極端自私的人又崇高起來。

但簡簡先說話了,說出的居然是我原來準備向她說的話,一字不差:“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我們還是分手吧。”

我茫然地問她為什麽。

“很長時間後,當我還年輕時,你已經老了。”

我好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隨即也讀懂了她那剛才還令我心碎的哀怨目光,我本以為是她已經看透了我或猜到了些什麽。我輕輕笑了起來,很快變成仰天大笑。我真是傻,傻得不透氣,也不看看這是個什麽時代,也不看看我們前面浮現出怎樣的誘惑。笑過之後,我如釋重負,渾身輕松得像要飄起來,不過在這同時,我還是真誠地為簡簡高興。

“你哪來那麽多錢?”我問她。

“只夠我一個人的。”她低聲說,眼睛不敢看我。

“我知道,沒關系,我是說你一個人也要不少錢的。”

“父親給了我一些,一百年時間是夠的。我還存了一些錢,到那時利息應該不少了。”

我知道自己又猜錯了,她不是要做基延,而是要冬眠。這是另一項已經商業化的生命科學成果,在零下五十攝氏度左右的低溫狀態,通過藥物和體外循環系統使人體的新陳代謝速度降至正常狀態的百分之一,人在冬眠中度過一百年時間,生理年齡僅長了一歲。

“生活太累了,也無趣,我只是想逃避。”簡簡說。

“到一個世紀後就能逃避嗎?那時你的學歷已經不被承認,也不適應當時的社會,能過得好嗎?”

“時代總是越來越好的,實在不行我到時候再接著冬眠,還可以做基延,到那時一定很便宜了。”

我和簡簡默默地分別了。也許,一個世紀後我們還能再相會,但我沒向她承諾什麽,那時的她還是她,但我已經是一個經歷了一百三十多年滄桑的人了。

簡簡的背影消失後,我沒再猶豫一刻,拿出手機登錄到網銀系統,立刻把那五百萬元新人民幣轉到基延中心的賬戶上。雖然已近午夜,我還是很快收到了中心主任的電話,他說明天就可以開始我的基因改良操作,順利的話一周就能完成。他還鄭重地重復了中心的保密承諾(身份暴露的基延族中,已經有三人被殺)。

“你會為自己的決定慶幸的,”主任說,“因為你將得到的不只是兩個多世紀的壽命,可能是永生。”

我明白這點,誰也不知道兩個世紀後會出現什麽樣的技術,也許,到時可以把人的意識和記憶拷貝出來,做成永遠不丟失的備份,隨時可以灌注到一個新的身體中;也許根本不需要身體,我們的意識在網絡中像神一般遊蕩,通過數量無限的傳感器感受著世界和宇宙,這真的是永生了。

主任接著說:“其實,有了時間就有了一切,只要時間足夠,一只亂敲打字機的猴子都能打出《莎士比亞全集》,而你有的是時間。”

“我?不是我們嗎?”

“我沒有做基延。”

“為什麽?”

對方沉默良久後說:“這世界變化太快了,太多的機會、太多的誘惑、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危險,我覺得頭暈目眩的,畢竟歲數大了。不過你放心,”他接著說出了簡簡那句話,“時代總是越來越好的。”

現在,我坐在自己狹小的單身公寓中寫著這篇日記,這是我有生以來記的第一篇日記,以後要堅持記下去,因為我總要留下些東西。時間也會讓人失去一切,我知道,長壽的並不是我,兩個世紀後的我肯定是另一個陌生人了,其實仔細想想,自我的概念本來就很可疑,構成自我的身體、記憶和意識都是在不斷的變化中,與簡簡分別之前的我,以犯罪的方式付款之前的我,與主任交談之前的我,甚至在打出這個“甚至”之前的我,都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想到這裏我很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