贍養人類(第3/16頁)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脅。老克是俄羅斯人,那時,在富人們中有一個時髦的做法:聘請前克格勃人員做保鏢,有這樣一位保鏢,與擁有一個影視明星情人一樣值得炫耀。齒哥周圍的人叫不慣那個拗口的俄羅斯名,就叫這人克格勃,時間一長就叫老克了。其實老克與克格勃沒什麽關系,真正的前克格勃機構中,大部分人不過是坐辦公室的文職人員,即使是那些處於秘密戰最前沿的,對安全保衛也都是外行。老克是前蘇共中央警衛局的保衛人員,曾是葛羅米克的警衛之一,是這個領域貨真價實的精英,而齒哥以相當於公司副董事長的高薪聘請他,完全不是為了炫耀,真的是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老克一出現,立刻顯出了他與普通保鏢的不同。這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鏢們,在飯桌上比他們的雇主還能吃能喝,還喜歡在主人談生意時亂插嘴,真正出現危險情況時,他們要麽像街頭打群架那樣胡來,要麽溜得比主人還快。而老克,不論在宴席還是談判時,都靜靜地站在齒哥身後,他那魁梧的身軀像一堵厚實堅穩的墻,隨時準備擋開一切威脅。老克並沒有機會遇到威脅他保護對象的危險情況,但他的敬業和專業使人們都相信,一旦那種情況出現時,他將是絕對稱職的。雖然與別的保鏢相比,滑膛更敬業一些,也沒有那些壞毛病,但他從老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晝夜地戴著墨鏡,並非是扮酷而是為了掩藏自己的視線。

雖然老克的漢語學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內的周圍的人都沒什麽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請到自己簡樸的房間裏,給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後,用生硬的漢語說:“我,想教你說話。”

“說話?”

“說外國話。”

於是滑膛就跟老克學外國話,幾天後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語而是英語。滑膛也學得很快,當他們能用英語和漢語交流後,有一天老克對滑膛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這我也感覺到了。”滑膛點點頭。

“三十年的職業經驗,使我能夠從人群中準確地識別出具有那種潛質的人,這種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就打了個寒戰。冷血一下並不難,但冷下去的血再溫不起來就很難了,你會成為那一行的精英,可別埋沒了自己。”

“我能做什麽呢?”

“先去留學。”

齒哥聽到老克的建議後,倒是滿口答應,並許諾費用的事他完全負責。其實有了老克後,他一直想擺脫滑膛,但公司中又沒有空位子了。

於是,在一個冬夜,一架噴氣式客機載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從最底層黑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飛向遙遠的陌生國度。

開著一輛很舊的桑塔納,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點。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廣場,沒費多少勁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個流浪漢正在垃圾桶中翻找著,然後提著一個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個長椅處。他的收獲頗豐,一盒幾乎沒怎麽動的盒飯,還是菜飯分放的那種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腸,幾塊基本完好的面包,還有大半瓶可樂。滑膛本以為流浪漢會用手抓著盒飯吃,但看到他從這初夏仍穿著的臟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鋁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東西又扔回垃圾桶中。滑膛四下看看,廣場四周的城市華燈初上,他很熟悉這裏,但現在覺得有些異樣。很快,他弄明白了這個流浪漢輕易填飽肚子的原因。這裏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但現在他們都不見了,只剩下他這個目標。他們去哪裏了?都被委托加工了嗎?

滑膛接著找到了第二張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邊緣一座交通橋的橋孔下,有一個用廢瓦楞和紙箱搭起來的窩棚,裏面透出昏黃的燈光。滑膛將窩棚的破門小心地推開一道縫,探進頭去,出乎意料,他竟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原來窩棚裏掛滿了大小不一的油畫,形成了另一層墻壁。順著一團煙霧,滑膛看到了那個流浪畫家,他像一頭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個破畫架下,頭發很長,穿著一件塗滿油彩像長袍般肥大的破T恤衫,抽著五毛一盒的玉蝶煙。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間遊移,目光充滿了驚奇和迷惘,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的人,他的大部分時光大概都是在這種對自己作品的自戀中度過的。這種窮困潦倒的畫家在上世紀90年代曾有過很多,但現在不多見了。

“沒關系,進來吧。”畫家說,眼睛仍掃視著那些畫,沒朝門口看一眼,聽他的口氣,就像這裏是一座帝王宮殿似的。在滑膛走進來之後,他又問:“喜歡我的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