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 009:證據(第2/6頁)

稍後,維特比一口氣說出了他此行中最長的一段話:“還有少量白色與棕色相間的兔子,是白兔和當地沼澤兔雜交的後代,我們稱其為‘特殊邊界兔種’,士兵們會用槍打來吃。但他們不打純白色的,我覺得這不合理。為什麽要射殺它們?”

為什麽不射殺所有兔子?為什麽要吃它們?

若是從停車場進入大樓,馬蹄形左側的第二層由一排長條形房間構成,其中儲藏著五萬件被冷落的樣本。他們午飯前就進去了,只留下徐在外面。他們必須穿上白色防生化服,戴上黑色手套,因此總管實際上戴上了類似於樓下科學署裏那種令他心神不寧的手套。雖然他不喜歡橡膠的觸感,但這是他的復仇:插入雙手,把它們變作傀儡。

此處的氣氛仿佛是一座大教堂,而空氣閘門的解鎖碼跟科學署是一樣的,就好像科學署那次屬於預演。這裏應該播放輕靈的天國音樂。光線劃過空氣,總管可以在光亮聚集之處看到飄浮的灰塵。某些拱道和支撐墻賦予房間一種神秘的氣氛,而高高的天花板強化了這一效果。“這是南境局裏我最喜歡的地方,”維特比告訴他,透明頭盔裏的臉神采奕奕,“有一種寧靜與安全的感覺。”

在大樓的其他地方他感覺不安全嗎?總管差點兒問維特比這個問題,但感覺會破壞氣氛。他希望能戴上耳機,播放他的新古典主義音樂,以獲得完整的體驗,但音符已在他腦中打轉,如同奇異的渴望。

他和維特比與格蕾絲穿著這身陸上航天服,仿佛淡漠的神祇在神選聖地中行走。盡管衣服很肥大,但輕質的面料似乎並未觸及皮膚,他感覺輕飄飄的,仿佛這裏的地心引力也不太一樣。衣服上有淡淡的汗味兒和薄荷味兒,但他試圖將其忽略。

一排排樣本擴展延伸,而大廳之間的鏡面隔墻更增強了這種效果。植株、樹皮、蜻蜓、幹枯的狐狸屍體、郊狼的糞便、舊水桶的碎片。苔蘚、地衣、蘑菇。車輪的輻條。樹蛙用玻璃般的眼珠無神地瞪著他。在他想象中,這裏就該像弗蘭肯斯坦的實驗室,防腐液裏泡著雙頭牛犢,步履蹣跚的駝背一邊帶路,一邊善意地講解著一切,只是口齒不太清晰,令人難以理解。然而事實是,這裏只有維特比和格蕾絲,在類似教堂的氣氛中,他倆什麽都不願解釋。

六年前,南境局的科學家們分析了X.11.D勘探隊帶回的最新樣本,發現X區域中沒有人為制造的汙染。一丁點兒也沒有。沒有重金屬,沒有工業和農業廢料,沒有塑料。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副局長為總管打開一道門,他朝門裏窺望。“就是這兒。”她說道。在總管看來,這句話很空洞。但他已抵達主藏室,天花板更高,立柱更多,寬闊的屋子裏存放著一排排無窮無盡的櫥櫃。

“這裏的空氣很純凈,”維特比說,“單憑氧氣的濃度就能讓你興奮起來。”

沒有一件樣本顯示出異常:細胞結構、細菌、輻射量,等等,一切測量結果都屬正常。但他也看到報告中有些奇怪的評注。偶爾有來訪的科學家經過安全審核後,到這裏察看樣本,不過他們對此處的背景並不了解。這類評注的大意是,當他們將視線從顯微鏡前移開,樣本便發生了變化;而當他們再次仔細觀察,樣本似乎又重新組合,恢復了正常。“就是這兒。”短暫的一瞥之下,總管看到許多物品鋪陳在眼前,感覺就像面對一間珍奇陳列室:脫水的甲蟲、幹涸易碎的海星,等等,裝在各種瓶瓶罐罐和大小不一的盒子裏。

“有人嘗試把樣本吃下去嗎?”他問格蕾絲。總管相當肯定,假如他們把那株不死的植物吞下去,它就不可能再復活了。

“噓!”她說道,就好像他們真的在教堂裏,而他說話太大聲或者接聽了手機。然而他注意到維特比好奇地看著他,頭盔裏的腦袋歪向一邊。難道維特比嘗過樣本?盡管他充滿恐懼?

同時,他也知道,徐和其他非生物學家從未見過儲藏樣本的“大教堂”。他心中暗想,從沼澤鼠屍體的毛皮花紋裏,從濕地鷹空洞而閃亮的眼珠和彎曲的鳥喙裏,他們不知能看出些什麽。假如把樹幹上的苔蘚和柏樹皮做成切片,或者面對枝幹與樹葉所構成的圖案,他們又會發出何等驚異的怯怯低語。

他才剛剛接手這份工作,如此荒謬的念頭,恐怕不宜說出口。但即使他當真成為老手——無論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恐怕也還是說不出來。

所以,就是這兒。

副局長關上門,他們走向“大教堂”的另一個區間。總管不得不咬住大拇指,以免發出咯咯笑聲。他頭腦中出現一幅景象,一旦擺脫人類可怕的注視,樣本們在門背後跳起舞來。“我們陳腐而兇殘的想象力”,這是第十二期勘探任務之前,生物學家在局長面前偶爾放松警惕時所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