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莊園百年史(第2/6頁)

這是一次完美的圍城,王黨軍隊被逼進一座正在叛亂的城池,數萬生命蹙縮在這裏,等待著一次徹底的毀滅。

當天夜晚,天上劃過幾顆流星,雜牌軍討論著說,看吧,有星星墜落就有人死,這只是個開始。最高指揮官舉起一只火把,火焰在夜空翻滾,照亮了他粗糙的臉龐和厚重的嗓音,他說:“這場戰鬥或許並不慘烈,但是它終將被歷史銘記,因為這是最後的戰役,我們將消滅城裏最後一個共和國的敵人,然後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第二天就有人翻出城墻,他從高墻墜落,砸到地上,呻吟著。阿托納端起一杆槍,裝彈,瞄準,說:“你想幹嗎?”那個人說:“我想活。”阿托納睜開正在瞄準的眼睛,豎起槍,說:“你是誰。”那個人開始爬行,揪著裸露的草皮,拖著碎裂的身軀。阿托納重新端起槍來,喊道:“你是誰。”那個人說:“我是共和國的人民,不是叛亂者,不是王黨士兵。”阿托納繼續喊道:“拿出證據。”此時,城裏傳出兩日來戰場上的第一聲槍響,它讓所有人瞬間清醒、警惕,這顆子彈沒有打中某個參戰者,而是把那個共和國的人民永遠地釘死在警戒線上。最高指揮官拍著阿托納的肩膀,說:“他已經證明了。”

那晚有雲,阿托納打開帳篷,看到外面抽煙撒尿的哨兵,看到冰涼的草地和城墻,看到伏在警戒線上冰涼的屍體。低矮淺薄的雲層上面,流星以緩慢的速度劃過天際,消失在層次分明的璀璨星河。

又有人翻墻出來,一男一女,有繩索,他們站在警戒線上,女人躲在男人身後,驚恐地探出臉來。“我們是共和國的人民。”他們說。阿托納端起槍,喊道:“你們為什麽會有繩索?”男人說:“城裏已經內訌,哨位已經空缺。”阿托納放下槍,和身邊的戰友一起歡呼,指揮官緩慢裝彈,走向前去。男人說:“我們可以走過這條線嗎?”阿托納剛要開口,指揮官便先他一步,說:“不可以,因為你們就要死了。”他扣動扳機,子彈從盛開的火焰中噴射而出,打穿了男人的身體,進入女人的心臟。阿托納被徹底震懾,指揮官說:“他們不是共和國的人民。”阿托納搖頭蹲下,指揮官接著說,“因為城裏的人沒有開槍。”

一連七天的流星雨讓人感覺宇宙正在崩塌,最美麗的夜景像殺戮一樣,割痛了目擊者的眼睛,要它流出淚來。城門開出一個人的縫隙,枯瘦灰黃的人們陸續走出。被趕出城門的饑民把身體收回警戒線以內,不能前進,無法後退,阿托納伸不出用來計數的手指。與城中對峙的軍隊看著中間垂死的饑民,端起槍支,捂住槍口。指揮官說:“不能確定他們的身份,就不能放開警戒,讓他們待在原地。”那晚,阿托納躺在地上,聽到不遠處砂布磨刀的聲音,不知道靈魂磨在上面,會變得更銳利,還是會流出血來。死亡,是會讓所有人殘缺的詛咒,沒有人能獲得自全,阿托納想。

警戒線上的饑民逐一餓斃,最高指揮官說:“如果他們是共和國的敵人,那麽這就是他們應得的下場,如果他們是共和國的人民,那麽此時,也正是他們為國家犧牲的時刻。”聞此,阿托納道出所有人的困惑,他丟開手裏的槍支,說:“我們為何而戰?”指揮官說:“為了贏。”兩天之後,大軍破城,這場仗就著一場場流星雨,而後有人提及,便稱它為“流星雨戰役”,一個美麗的名字。

流星雨戰役會被預言、會被銘記,也會被重復。其後不到百日,阿托納晉升為中將,而生命消失換不來戰爭的結束,血色天際也未迎來黎明的君臨。時間走到1945年,阿托納將軍身經百戰,他帶著熱血沸騰的士兵,帶著冰冷無情的武器,在遠離故鄉的戰場上,攻打消滅不盡的敵人,槍斃情緒狂躁的起義軍,在反對派的炮火中逆行,在叛變軍隊的包圍下突圍。1945年年初,王黨勢力徹底崩潰,反對派卻已攻下共和國的首都,然而阿托納的遠征軍卻屢戰屢勝,在趕回首都的征途上,面對竊國者們的圍追堵截,阿托納所向披靡。阿托納深諳曾經最高指揮官的戰爭哲學,戰爭就是為了贏,其他美好的願望都遙不可及。那日深夜,阿托納撫摩著幹燥牛皮紙上的地圖,看到行軍路線上一個熟悉的名字,世紀莊園。馬上就要經過那裏,阿托納再次想起父親阿莫多的預言,現在,聽起來更像一個個詛咒,他決定回去,去見自己的父親,去見自己的妻女。

而阿托納妻子的記憶停留在1930年。她向別人如是講述,那天清晨,南瓜的藤蔓爬滿了世紀莊園的大門,十年前,離家出走的莊園繼承者,阿托納榮歸故裏,他穿著筆挺的軍裝,走出標準的正步,仿佛一個用木板拼湊成的玩偶。他見到輪椅上的阿莫多,要讓他親眼看著自己活到三十歲,活過三十歲。夜幕降臨,他又拒絕在莊園居住,阿托納釘下四個木釘,自己在門口紮一頂帳篷。清澈的月色下,阿托納升起一盞油燈,靜坐無聲。當晚,一個二十五歲的王黨姑娘準備了匕首,找到合適的借口,走進他的帳篷。然而,三個小時之後,他們在昏暗的油燈下做愛,三天之後,她成了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