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藝術家

仿佛是一個幻想缺失的時代。任何一件事物、一張壁畫、一本書、一首交響樂、一段歷史、一句話、一次爭吵,任何一件事物都能讓人聯想到偉大藝術家。偉大藝術家占領了所有人的大腦,就像20世紀的獨裁者砸掉了所有人的雕像,加倍修建自己的雕像以代之。

“這種現象是反上帝的,”偉大藝術家說,“我與獨裁者的不同就是,他們的雕塑和畫像從來不會是一個裸體。”他真的無處不在,在蒼蠅的腳上,在汽車的尾氣裏,在肯德基廁所的烘手機上,在舞女的肚臍兒眼裏。

“這個作品太龐大了,它應運而生,我被迫參與,現在,這世界的一舉一動都是我藝術品的一部分。”偉大藝術家在采訪中虔誠地說。這句話被灌制成橡膠唱片,存放到人類珍惜聲音博物館。這裏存放著華盛頓的演講、納粹的懺悔、中國內戰時的槍炮聲,還有中東沙漠裏駱駝的哀鳴。後來,博物館館長前來拜訪,偉大藝術家說:“fuck你那個博物館。”

偉大藝術家從小就彰顯才華,理性尚未蘇醒的時候,他便能畫出生動逼人的裸體,漫山遍野的花草,寫出戀愛中的人也寫不出的文字。稍長,他能修改磁鐵的磁場,從而讓它吸引除了鐵之外的其他金屬,他能用火創造出活動的雕塑,再用水澆滅它。偉大藝術家已經記不清自己創造過哪些作品,他談到自己的成就,說:“用水滅火是小孩子都會的。”

十四歲的偉大藝術家參加了一次青年原創作品展,參展作品是一個錘子,它會主動敲碎方圓一米內所有的雞蛋和酒杯。它的名字叫破碎。評委如是評價了這個作品:難以想象的才華,和十四歲的年紀形成的強烈反差令人無法置信,當所有人都手捧杯盞小心行走,它卻隨意讓其破碎,這不是機械地破壞,這是一個思辨和舍棄的過程,這讓我們相信,有些作品永遠走在時代之足將要踏上的下一步。以此事為臨界點,偉大藝術家幾乎一夜成名。網絡盛行的年代,無數粉絲成立了錘子黨,並親切地稱他為偶像和幫主。有人問及此事,偉大藝術家說:“我很少上網。”第一次接受電視演講,他說:“我的名字叫Piter,或者,可以叫我Bad。”但大家都叫他今日之星。就在偉大藝術家變得家喻戶曉,每一個動作都會受到捕捉和播放的時候,他卻喬裝打扮,離開了自己的住所。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臨行的偉大藝術家留下了一張紙條,它在整個世界都在討論他的去向時從一個垃圾桶裏擠出來,躺在了一堆嘔吐物上,一只狗踩在上面,把紙條黏在腳上又脫落在一個兇殺案的現場,警察把它當作物證帶去警察局,後來它被排除物證,負責丟棄它的清潔工曾經是兼職記者。那天,她看到這張紙條,感覺到自己的命運行將改變。次日,上面的內容盡人皆知:沒人知道的地方,小過人們知道的地方,不是嗎?

二十四歲的偉大藝術家開始出版文字,因為他戀愛了。他告訴她,出走的那段時間,他一直都躲在零度酒店的一號房,在一個櫃子裏改變著自己心跳的旋律。在櫃子裏,他發現整個世界,從每一塊石頭到每一句歌聲,不止虛無顛倒的,美麗而合理的事物也極易破碎。他更新了自己的微博簽名:For you my Kitty。偉大藝術家戀愛的消息因此盡人皆知,向來以嚴肅著稱的官方媒體也開始重點分析這件八卦,說這種人從來不按套路出牌,如果他戀愛他就不會結婚,如果他結婚他就不會戀愛。

偉大藝術家結婚了,他沒有解釋,只是說,我會開始寫詩。而後的兩個月內,兩本詩集陸續問世,一本是寫愛情,一本是寫苦難。人們開始失望地發現,在自己心中,偉大藝術家存在的必要就是不斷地給他們驚喜,但事實說明了,現在,即便偉大藝術家沒有奉上大家所期待的驚喜,那麽這件事本身又將成為驚喜。

多年以後的偉大藝術家想起那次出走,他說:“那只不過是一次行為藝術,也是我第一次的真正的藝術品,出走也是一個小孩子都能做到的。我想觀察的是,這個世界是如何去忘記一個人的。後來我發現,自己等不到那麽久。忘記一個人太過困難。”這時候偉大藝術家已經滿懷記憶,他拒絕過世界一流大學的聘書,唱過讓動物也為之哀鳴的歌曲,隨手銷毀過自己最滿意的一些手稿和設計。他說,藝術不只是存在於常人所不能,更存在任何人都能做到但任何人都不會去做的那些領域。此時,沒人再記得Piter和Bad,今日之星也已被人淡忘,大家開始叫他偉大藝術家。

那天,偉大藝術家受邀參加了一個“追憶過去展望未來”的直播采訪,提到十四歲時的那個錘子,他笑著說:“我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作品,我並不了解它,就好像你不會徹底了解自己的兒女。非要說的話,我更想談談那些酒杯和雞蛋,因為我曾把我們的許多規則定義為無意義的香檳塔和摞雞蛋,我現在也這麽認為。但我當時可能太過年輕力壯,和大家一樣喜歡享受碎裂聲帶來的感官刺激,所以緊接著會直接想到砸碎它們。”采訪進行到一半,正在話題由追憶過去向展望未來過渡時,偉大藝術家的孩子出世了。一個更加遙遠的未來在他腦海中首次出現,那種自己死後屬於兒女的未來,偉大藝術家想起自己躲在櫃子裏的日子,他開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