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路安·齊亞(第4/6頁)

路安在海灘上搭了間茅屋,遠離坦阿篤於人的村莊。他自己打魚,種土芋頭。晚間,他便坐在茅屋前,看著遠方村子火光搖曳。那裏,身材窈窕、聲音甜美的年輕男女聚在火旁,時而歌舞,時而靜坐聆聽以新方式講述的老故事。

但他對自己的好運難以置信。他篤定地認為,必須證明自己對坦阿篤於人有用,才能證明他們賜予他的罕見仁慈是合情合理的。每當他抓到一條特別大的魚,或是發現一株灌木上結滿甜美多汁的莓果,自己根本吃不完,便會將多余的份額帶到村子,作為禮物放在村邊。

好奇的坦阿篤於小孩開始造訪他的茅屋。起初,他們的模樣就像是在靠近猛獸的老巢,若是路安表露出看到他們的跡象,孩子們便又笑又叫,四下逃竄。他便假裝粗心,直到孩子們靠近得再也裝不下去,他才擡頭微笑,幾個最大膽的孩子便也回以微笑。

他發現可以通過一些手勢和符號與孩子們交流,面對他們毫無戒備的微笑和極具感染力的大笑,實在難以緊閉心扉。

他們告訴他,村民認為他送禮物給他們的做法很古怪。

他攤開雙手,做出一個誇張的困惑表情。

孩子們拉拉他已經破爛不堪的衣衫,叫他隨他們一起返回村子。村中舉辦舞蹈和盛宴,他被邀請加入,與大家一同吃喝,仿佛已然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清晨,他搬入村中,為自己搭了一間新茅屋。

數月後,他稍微掌握了坦阿篤於人的語言,終於理解自己起初的行為看來多麽古怪。

村長的兒子凱森問道:“你為何要遠離我們,就像陌生人一般?”

“我不是陌生人嗎?”

“大海廣闊,島嶼稀少狹小。面對大海的偉力,我們都像新生兒一般赤裸無助。每一個漂上海岸的人皆為手足。”

從以野蠻著稱的民族口中聽到這樣帶有同情的話十分古怪,但此時路安終於願意承認,他其實對坦阿篤於人一無所知。從別人那裏得來的智慧根本算不得智慧,正如人類眼中諸神的許多啟示不過是他們腦海中的願望。最好接受這個世界原本的樣貌,而非聽信他人所言。

坦阿篤於人稱他為“托魯諾基”,意為“長腳蟹”。

“你們為何如此稱呼我?”他終於問道。

“你從海中爬上岸時,我們覺得你看來便如長腳蟹一般。”

他大笑起來,大家舉碗共飲椰子釀的燒酒,這酒又甜又烈,使人眼前直冒金星。

路安·齊亞很想做一個坦阿篤於人,幸福度過余生,再也不去煩惱諸神的神秘啟示或是年輕時許下的難以實現的諾言。

他學到了坦阿篤於人的秘密:不要將波光粼粼的大海視為平淡無奇的浩瀚,而是洋流縱橫錯落有如道路的活躍疆域;他還能聽懂和模仿色彩各異的鳥兒鳴叫、靈猴尖嘯、猛狼長號;目光所及之處的每樣東西都能派上用處。

作為回報,他教這些夥伴如何預測日月食,如何精確監測時令變化,如何預報天氣和推測來年的芋頭收成。

但他的夜晚開始充滿幽暗夢境,總是令他滿身冷汗。舊時記憶一旦浮現,便不肯再沉沒。他的腦海中充斥著焚書之景和坑儒之聲。他的內心渴望著自己以為已然放下的使命。

夥伴凱森看到路安眼中的神情,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兄弟。”路安說道。二人不再講話,只是喝酒。喝酒好過所有悲傷的話語。

於是,路安·齊亞變為“托魯諾基”七年後,又向新同胞告別,乘著椰筏離開坦阿篤於島,返回本島。

他慢慢縱穿本島。事隔多年,對他的追捕的確已經松懈。但他仍然喬裝生活,扮作說書人穿行於乍辛灣的漁鎮之間,等待時機。

路安一路所見景象都令人悲傷。帝國的影響已滲透至原先哈安國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百姓如今已慣於按乍國方式書寫,沿襲帝國風尚穿衣打扮,就連口音也在模仿乍國的征服者。

小孩嘲笑他的舊哈安口音,仿佛他才是異鄉人,這令他無比心痛。茶樓的年輕姑娘們吹奏椰笛,吟唱從前哈安國的歌曲。這些歌曲出自宮廷詩人之手,贊頌的是書屋、石墻書院、男女熱切辯論如何收集知識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具有一種脆弱的美。可姑娘們唱得仿佛這些歌曲來自另一個國度,來自神秘的過去,與她們毫無幹系。她們的笑聲說明,她們毫不理解喪國之痛。

路安·齊亞迷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一日,清晨霧氣尚未散去,路安在哈安國一個小鎮外的海灘邊散步。他看到一位老漁民坐在碼頭,雙腳懸於水上,以長竹竿釣魚。他走過時,老人的鞋子從腳上脫落,掉入海中。

“等等。”老人叫住他,“下去幫我把鞋撿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