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他雙眼緊閉,但漸漸有了光亮,隔著眼皮透進微微紅光。他睜開眼,擡頭把四周望望。希瑟和大夫都不在身邊。

他獨自一人躺在房間裏。身邊的桌子上有面大鏡子,上面有條長裂縫。油膩膩、濕乎乎的墻上有幾根醜陋的老式燈管吱吱閃著。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視聲。

他不在醫院。

他忽然意識到,希瑟也沒有和他在一起。這個事實幾乎立即壓倒一切,使他瞬間覺得一切都了無生趣。

老天,他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胸口已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許多其他東西似乎也與疼痛一起消失了。他顫巍巍地把身上的羊毛毯掀開,毯子很臟。他坐起來,條件反射般地揉揉前額,把元氣召回來。

他意識到這是個旅館單間。嘈雜無度、臭蟲穿行、酒鬼四仰八叉橫躺的便宜旅館。這種地方既沒窗簾,更沒獨立浴室。他想起成名前住的地方。那個默默無聞、身無分文的黑暗歲月,他長久以來一直在努力將它清除出記憶。

錢。想到錢,他趕緊摸摸衣服,這才發現那身病號服已換回手工真絲西服,不過已皺得不像樣。內口袋裏那卷大面額鈔票好端端的還在,他本打算用這卷錢去拉斯韋加斯揮霍。

手中有錢,心裏不慌。

他把目光掃過房間,想找部電話。沒有,當然沒有。前廳應該有。可他該打給誰呢?希瑟?經紀人艾爾·布利斯?《塔夫納秀》的制片人莫裏·曼恩?他的律師比爾·沃夫爾?也許應該挨個兒打一遍,越快越好。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重心還不穩,嘴裏忍不住罵了幾句。一種動物的本能重新攫取了他的心智。他穩住身體——強壯的六型體魄,以便應戰。但他卻不知對頭到底是誰?想到這一點,他感到恐慌。在他記憶中,這是他長久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慌。

到底過了多長時間?他自問,答案卻無從知曉,根本察覺不到,也無從分辨。只知道現在是白天。肮臟的玻璃窗外傳來奎波疾馳而過的嗡嗡聲。他看了看表,十點半。沒用。他不知道是哪一年,沒準已經過了幾千年。表上的時間毫無意義。

還是得打電話。傑森走出房門,穿過走廊,灰塵撲面而來。他找到樓梯,抓緊欄杆,一步步挪下台階。最後,總算跨進空空蕩蕩、陰郁濕悶的前廳。前廳角落裏放著幾把椅子,靠墊都破了。

幸好還有零錢。他投進一美元金幣,撥通艾爾·布利斯的電話。

“布利斯經紀公司。”傳來艾爾的聲音。

“聽著,”傑森說,“我現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以基督的名義,趕快過來接我離開這鬼地方,去哪兒都成。你明白嗎?艾爾?你在聽嗎?”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接著,傳來艾爾·布利斯冷淡的回應:“誰在跟我說話?”

傑森吼了回去。

“我不認識你,傑森·塔夫納先生。”艾爾·布利斯說道,語調仍然不帶絲毫情感,保持置身事外的超然,“你確定沒打錯電話嗎?你想找的是哪位?”

“找你,艾爾。艾爾·布利斯,我的經紀人。在醫院發生了什麽事?我怎麽會在這兒醒來?誰把我送過來的?你不知道?”他盡力自持,把恐慌情緒壓下來,努力讓話說得更合理些,“你能幫我找到希瑟嗎?”

“哈特小姐?”艾爾輕聲笑了起來,沒有答話。

“你——”傑森狂怒不已,“作為我經紀人的歷史,正式完結!沒什麽可說的。不管情況如何,你都出局了。”

他又聽到艾爾·布利斯在那頭輕笑,然後,哢嗒。再然後,就沒有聲音了。艾爾·布利斯掛了電話。

我要殺了這個婊子養的,傑森心說,我要把這個雜種禿頭死胖子撕成碎渣。

他到底想怎麽樣?我不明白。他出於什麽目的突然間跟我對著幹?基督在上,我他媽到底怎麽惹到他了?他和我十九年的交情,一直是我的經紀人。這種見鬼的事以前從未發生過。

我得再試試比爾·沃夫爾,傑森下了決心。比爾一直在辦公室,就算不在,也能隨時聯系上他。我要找到他,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什麽回事。他把第二枚金幣丟進投幣孔,憑著記憶撥通了比爾的電話。

“沃夫爾和布萊恩律師事務所。”是女前台的聲音。

“幫我轉比爾。”傑森說,“我是傑森·塔夫納。你認識我。”

前台說道:“沃夫爾先生今天出庭。您可以和布萊恩先生聯系嗎?或者等到今天下午沃夫爾先生回到辦公室後,我讓他給您回電話。”

“你知道我是誰嗎?”傑森說,“你知道傑森·塔夫納是誰嗎?你看電視嗎?”

他的聲音有一瞬間幾乎完全失去控制,音調陡然拔高,聲線像是破裂了。他用盡本事,總算重新控制住聲音,但雙手還是忍不住顫抖。實際上,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戰栗。